“我是最理解原則的人了,我就不再多問了。”布朗說,“非常感謝,晚安。”
最后他終于離去了。
后來少校娶了詹姆斯小姐,也就是那位紅發(fā)綠衣的女士。她是位演員,和許多人一樣都受雇于“浪漫冒險經(jīng)紀(jì)公司”。她和這位為人方正的老兵的婚事,在她那群疏懶成性的文藝圈里掀起一陣騷動。關(guān)于這檔事,她總是平靜地解釋:她見過好幾打的男人可以應(yīng)付諾索維提供的冒險。可是,在知道地窖藏有殺人魔之后,還可以奮勇沖下樓去的,只有少校一人。
她和少校住在一幢奇特的別墅,快樂得像小鳥一般。少校也開始抽煙了,他幾乎沒什么改變——或許,只有一點例外:縱然少校天性機敏無私,但他有時會陷入失神的狀態(tài)。他的妻子只要看見他那心不在焉的眼神,就會露出微笑。因為她知道,少校還在猜測花叢里那句話是什么意思,還在思索為什么他不可以提及“胡狼”。不過,布朗就像許多老兵一樣認(rèn)真,所以他相信自己終將會了解其余設(shè)計精妙的冒險故事。
有一天,巴茲爾·格蘭特和我兩人,在一個可能是地球上最適合聊天的地方——一輛破舊的電車頂上——聊天。在山頂上談話是很暢快,但是在飛馳的山頂上談天簡直太神奇了!
空曠的倫敦北區(qū)在我們眼前飛逝,讓人感受到倫敦的浩大與卑微。就像大家印象中的倫敦,它的確是一個非常臟亂卑褻的地方,在刻意制造聳動的小說家筆下,貧民區(qū)的恐怖其實是被徹底忽視且扭曲了。小說家一寫起貧民區(qū),不外乎窄巷臟屋、匪徒瘋子,總之是罪惡的淵藪。在窄巷與罪惡淵藪之中,似乎不可能出現(xiàn)文明和秩序??墒?,我們體會到倫敦貧民區(qū)的恐怖實境——貧民區(qū)的可怖就在這里,它有的是文明與秩序!然而,它的文明是病態(tài)的,它的秩序是僵死的。走過罪惡的貧民窟,沒有人會抱怨:“我看不到雕像,見不到大教堂?!比欢毭窨呷匀挥泄步ㄖ徊贿^這些建筑往往就是精神病院;在貧民區(qū)還是有雕像的,只不過雕塑的模特多半是鐵路工程師和慈善家,這兩種齷齪的人會湊在一起,是基于他們的共同之處,也就是對窮人的鄙夷。這里也有教會,只不過都是屬于罕見且怪誕的支派,像驚世教派或厄爾文教派①[1]。當(dāng)然,這里也多的是寬大的馬路和十字路口,有電車經(jīng)過,有醫(yī)院,這一切都是文明的路標(biāo)。雖說人類不能預(yù)知自己在下一刻會見到什么,但我肯定有些事物在貧民區(qū)一定見不到:在那兒見不到真正偉大、重要、頂尖、受人景仰的事物。我們帶著極度的厭惡感回望那些窄小扭曲的房門,那些骯臟透頂?shù)慕值?,那些圍繞泰晤士河和市區(qū)的貨真價實的貧民區(qū),盡管如此,我想還是有一種真實的可能性——有一天,雷恩大教堂的巨大十字架可能會倒塌,雷霆萬鈞地打爛這些藏污納垢的黑街暗巷。
“但是你也應(yīng)該知道,”我表示了上述看法之后,格蘭特以他特有的深奧口吻對我說,“這些另成一類的粗鄙場所顯示出的污穢生命力,正巧見證了人類靈魂的勝利。我同意你的看法,我同意,這些人的生活比野蠻人還差,他們的確住在最低等的文明里頭。不過,我十分肯定,這些人大多是好人。做個好人,也是件冒險,比航游世界來得更暴烈大膽。此外——”
“繼續(xù)說??!”我說。
沒有回應(yīng)。
“說???”我抬頭看他。
巴茲爾·格蘭特藍(lán)色的大眼圓睜著,絲毫不理會我的反應(yīng),只是望向電車的另一邊。
“怎么了?”我一面問,一面好奇眺望。
“真是非常古怪,”格蘭特黯然地說,“我真該栽在自己的樂觀之中!我才說,那些人都是好人,可是這會兒我卻看見了全英國最邪惡的家伙?!?/p>
“在哪里?”我邊問邊向前探出身子,“在哪里?”
“唉,我應(yīng)該沒說錯,”他繼續(xù)說,語調(diào)連綿且令人昏昏欲睡,在敏感時刻這種語調(diào)常會激怒他的聽眾。“我說那些人都是好人,這并沒說錯。他們是英雄、是圣徒,他們可能偶爾偷雞摸狗,可能偶爾會拿鐵叉打老婆,可是他們?nèi)匀皇鞘ト?,是天使,他們身穿白袍,身上有翅膀和光環(huán)——只要跟那個邪惡的家伙一比,他們每個人都顯得神圣無比?!?/p>
[1]①?蘇格蘭長老會牧師厄爾文創(chuàng)始的教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