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市區(qū)的時候，天已微黑，這里是近郊，路上幾乎沒有別的車子。連波坐在軍部的專車上，一句話也不說，只出神地看著前方。沉沉暮色中，車窗外的路燈仿如流星般迎面撲來，在車窗玻璃上劃過一道道奇怪的光影，迅疾呼嘯而過。

連波拒絕在山莊過夜，執(zhí)意要住軍部設(shè)在市區(qū)的招待所。

樊世榮也沒有留他，隨他去。

一直到連波走出山莊，樊世榮都沒有再朝他看。阿珍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眼淚汪汪地看著連波消失在山莊的暮色中，又不敢問樊世榮，只能撩起圍裙不停地拭淚，直到吃晚飯的時候，阿珍小心翼翼地敲門進去，輕聲說：“你們爺倆有話好好說，都這么久沒見面了……”

“他已經(jīng)不是我兒子了，阿珍?！睍烤烷_了盞壁燈，燈光昏暗，樊世榮整個人陷在黑暗中，看不到臉上什么表情。

末了，又補充一句：“他從來就不是我兒子，是我錯了?！?/p>

“你們不用這么麻煩的，首長不是我父親。”

連波也這么跟送他回市區(qū)招待所的軍官說。因為軍官覺得委屈首長的兒子住招待所很怠慢，想安排他住市區(qū)最好的酒店。連波拒絕了，他繞著房間走了圈，連衛(wèi)生間都看了看，似乎很滿意。房子雖說年代久遠，壁紙都褪色了，但是很寬敞，房間里配著簡單的家具，兩張床和一個柜子，靠窗還有一個寫字臺，窗簾看得出來是新?lián)Q的，綠色的格子條紋面料，一下就讓屋子里“綠意盎然”。

這已經(jīng)很好了，比起他曾經(jīng)在旅途中住過的地下室和大通鋪，這都算奢華了。自從經(jīng)歷三年前流亡一樣的生活，他對生活的要求已經(jīng)降到了最低，有地方睡，能吃飽飯就很滿足了。他現(xiàn)在在G省的一個邊陲小鎮(zhèn)教書，是所民辦小學，工資少得可憐，每月才兩百來塊錢，可是看著孩子們天真的笑臉，他很滿足。

鎮(zhèn)上的人包括學校的人都不知道他的身份，當時學校剛好貼了告示招教師，他看到告示就毛遂自薦去學校應聘，校長姓楊，只看了他填的一份表格就錄用了他，因為他的字太漂亮了，寫得這么一手漂亮的字，說沒文化那就是假話。因為是民辦學校，待遇低，很多當?shù)赜悬c文化的年輕人寧愿去外地打工，也不愿意留下來教書，連波能主動送上門，楊校長真是喜出望外。

全校的教職工，包括廚房燒火的老劉，總共才五個人，連波不僅教語文，還教數(shù)學、美術(shù)、音樂、體育等好幾門課，而且還是教一到五年級，非常辛苦。楊校長和另外兩個年輕教師也兼了好幾門的課，大家似乎都不是為著兩百來塊工資留下來，而是因為喜歡這群孩子，孩子們求知的眼光讓他們舍不得走。

只是慢慢地學校的人發(fā)現(xiàn)，連波的來頭可能不小，因為經(jīng)常有部隊上的人開著小車來找他，最奇怪的是，自從連波來學校后，學校經(jīng)常收到上頭莫名下?lián)艿慕?jīng)費，沒告訴是什么錢，只知道是省里直撥，每次都是通知楊校長去縣里領(lǐng)。連縣教委的人都納悶，一個小小的民辦學校，怎么會被省廳直撥專屬經(jīng)費。

每次楊校長領(lǐng)了錢，就會購買大量的教學用具和給孩子們用的文具，學校的學生大部分都是當?shù)貪O民的孩子，非常窮，楊校長希望能通過減少家長的負擔多留住些學生，沒有文化這些孩子將來就只能跟他們的父輩一樣打魚為生。

連波心里當然是有數(shù)的，但他不做聲。有錢撥下來是好事，學校太缺錢了，至于是因為什么撥的錢，他才懶得想。

很多的事他都不愿意去想，一想就失眠。

就如從楓橋山莊回市區(qū)的這個晚上，他睜眼到凌晨都毫無睡意，一個人在招待所的院子里來回踱步。他舉頭望向天空，只見天上一輪圓月，襯著薄薄幾縷淡云，那銀白色的月光，照在地上仿如流淌的水銀。院子里有株桂花樹，月色下樹影婆娑，散發(fā)著清淡的芬芳，只是那晚風頗有些寒意，吹得人發(fā)凜。

連波背著手仰望那輪明月，月光一絲一毫都照不進他的心，他從未覺得人生如此灰暗，就如這漫漫長夜，怎么也望不到天明。他本不是一個頹廢的人，自母親去世，他一直積極地活著，就像母親教育他的那樣，用愛和寬容對待周圍的人。母親知道他可能知曉一些事，非常的不放心，一再叮囑他要放下怨恨，生活在陽光下，那樣人生才有希望。而連波的確是知道些事的，自從無意中看到母親的日記，他就什么都明白了，他在內(nèi)心也掙扎了很久，那個過程非常痛苦，但最后他還是聽從了母親的勸告，因為母親說，人生難得糊涂，能糊涂的時候就糊涂吧，太清醒只會受傷。所以多年來，連波一直在裝糊涂。

他對首長畢恭畢敬，親如父子，是因為首長確實對他很好，偏愛他，寵溺他，慢慢地他也建立了感情，于是很多事他就不去想了。他知道母親希望他過得開心，雖然母親去世多年，但他知道母親一直就在身邊，慈愛地看著他，他不想讓母親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