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親戚”這句話，是我在墨西哥請同僚為我講解西班牙語小說時發(fā)現(xiàn)的。Parientes de la vida，說是叫做“悲傷”……某一種悲傷，讓人非常為難，卻無法將其從自己身上割去，這就有點兒像麻煩的親戚，那樣一種悲傷糾纏著人生——那就是這部小說的主題。我想寫的就是伴隨巨大的悲傷一同生活、生氣勃勃地吸引著人們關(guān)注的那種女性的生活方式。

    小說的主人公麻里惠有兩個身患殘疾的孩子，這兩個孩子經(jīng)過合謀，從一處海岸的斷崖上，智障卻是身體壯實的哥哥推著坐在輪椅上的弟弟，兩人一同跳進海里。作品里發(fā)生的這起事件，是能夠想象出的最為悲慘的變故，我設(shè)定的就是這樣一起悲劇。遭遇了如此之大的悲傷后，身為母親的主人公將如何獨自活下去？只要她還活著，那悲傷就難以克服，但是唯有如此，才能被“人生的親戚”那個悲傷所糾纏，同時堅強地生活下去。當時我所想象的，就是這么一個嘗試。后來她參加了帶有宗教性質(zhì)的團體，為了在海外從事工作而去了海外。她在墨西哥的農(nóng)場勞動期間卻患了癌癥，但是直至最后也沒有屈服。在墨西哥，她還為自己拍攝了滑稽的性愛照片，送給了一直甘為自己服務(wù)的三個青年，顯示了這令人不可思議的幽默之后，她死去了。

    ——瑪利惠還對“我”提出了極為大膽的提議：

    意識到我的目光被裙子深處所吸引后，她并沒有做出夾緊雙腿的動作，反倒是再度在那張充滿疲憊和憂郁，卻像是貝蒂①式花哨的面龐上浮現(xiàn)出微笑，提出了一個在精神上未必正常的提議，話雖如此，在肉體上理應(yīng)同樣未必正?！?/p>

    “今后，我將不會再和你一起過夜了吧？既然如此，就提起精神干它一次如何？在光睡著以后，你會悄悄過來嗎？”

    “……還很年輕那會兒，曾受到兩三個人非常直接的誘惑，卻沒干那事。后來一直很后悔，所以呀，從那時起，就決定今后不管怎樣都要去干！我有過這么一個時期啊。不過……現(xiàn)在嘛，干也好，不干也罷，這其中都有一種令人懷念的東西。而干與不干其本身，倒是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差異。我已經(jīng)到了如此回想的年齡?！?/p>

    “也就是說，即便不干也無所謂呀?！矣X得，我也會滿懷眷念地回想起今天這個夜晚的。干也好，不干也罷?！蔽銓幷f，瑪利惠顯現(xiàn)出放下心來的模樣。

    在這部作品問世前不久，您發(fā)表了花伯母與女先生激烈論戰(zhàn)、森林里的神話與千年前的和歌交相共鳴的《另一位和泉式部誕生之日》（1984），以及把革命的學(xué)生運動中的女斗士作為主人公的電影腳本底稿《革命女性》（1986）。您在非常大的范圍內(nèi)描繪了那些具有很強個性的積極的女性，可我們卻沒有從中看到足以貫穿大江作品整體的所謂浪漫的戲劇性場面得以展開。那是為什么？這也是包括我在內(nèi)的、周圍所有女性讀者長年以來共同抱有的疑問。

    就這個問題接受你的采訪，這還是第一次。我認為，情況確實像你所說的那樣。我是一個從文學(xué)史上的浪漫主義時代——也是從布萊克到葉芝的英國浪漫主義時代——接受深刻影響的作家。話雖如此，在實際與女性交往的關(guān)系中，我與浪漫可就沒什么緣分了。相互痛苦折磨、深陷于悲劇性狀態(tài)，或以英雄般氣概超越這一切……我從不曾經(jīng)歷過這樣的戀愛。因此，也就無法在小說里寫出這些內(nèi)容。

    結(jié)果，當現(xiàn)在回顧這漫長的一生時，覺得唯有如此才是“大江健三郎的人生”，這可能是因為與我關(guān)系親密的女性，并不是對等地進行戀愛，或折磨對方或被對方所折磨，其后共同成長的那種女性吧。我所接受的影響，來自于母親和妹妹以及妻子，是的，就連我的結(jié)婚對象也是朋友的妹妹。我總是受到她們的庇護并得到她們的照顧。嗯，好像一直是作為孩子生活過來的，這就是我的人生。

    ——總覺得這好像是一個讓朋友灰心喪氣的回答（笑）。我也不認為你們夫妻會是那樣的關(guān)系。

    不，我和妻子的關(guān)系，恰恰就是那樣的。身為男性的丈夫一直受到身為女性的妻子的庇護，這種生活在一般的婚姻生活里是不多見的，但是就我的情況而言，生下患有智力障礙的孩子以來，已經(jīng)四十三年了，在生活中妻子一直庇護著智力停留在四五歲階段的孩子，我則像是那個庇護行為的助手一般跟隨在妻子身旁。我們就是這樣做過來的。在那種時候，與其說我身處庇護孩子的一方，不如說我與那智力障礙的孩子一道依賴妻子，我們就這樣一同生活著（笑）?？偸窃谀硞€處所得到妻子的幫助。我在這樣一種感覺中走到了今天。所以我認為，在迄今的生活里，我和妻子不曾有過那種平等相對或非難或道歉的男女間爭執(zhí)不休的經(jīng)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