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然瘋狂了的大人們在城里四處亂竄的那個時代,他們倒是有一種值得記錄的奇妙熱情,就是從那些全身柔嫩的皮膚上只長著栗色胎毛,卻做過微不足道的壞事的孩子中,將大人們判定為具有流氓傾向的孩子們監(jiān)禁起來。
對黑暗和骯臟的描寫接連不斷,卻又是難以言表的明快,同時讓人感到非常輕快。這種表現(xiàn)之所以可能,或是因為作者還年輕,戰(zhàn)后時代也剛開始不久,都有點兒天不怕地不怕的感覺,抑或由于極為年輕而具有的那個勢頭。我只能作如此想象。
截至那時為止,還是寫出了一些即便現(xiàn)在讀起來仍然有趣的作品,可在那以后的兩三年里,自己寫的小說并不好。自己也知道“不好”,然而文藝雜志嘛,他們對于露出水面的新人總是比較寬容——現(xiàn)在還有這種傾向——并樂于接受,便發(fā)表了那些作品,我就在這樣的感覺中開始了文壇生活。當然,這其中也有獲得芥川獎的緣故?!哆t到的青年》可以說是戰(zhàn)后青年的虛構性自傳,現(xiàn)在我還清晰記得題名的這部長篇小說,也是以那種風格寫成的。
與此同時,我也為另一種感覺所苦惱,那是一種非常黑暗的感覺,覺得如此下去絕對不行,會走到盡頭的。不過,那時多少已經(jīng)有了一些名氣,因此已經(jīng)無法回到原先的學生生活,無法在寫作并無稿約的小說的同時進行學習。就是這么一段不上不下的痛苦時期。
——在一九九六年您六十一歲時出版的《大江健三郎小說》全十卷本中,并沒有收入《遲到的青年》以及《日常生活的冒險》等作品,而這些作品自從您在創(chuàng)作初期發(fā)行以來,一直受到廣泛閱讀。所謂“青年時代的作品”不能收入文集,對于讀者來說是一件意外之事。不過,這是因為嚴厲的自我批評之結果嗎?的確,如果想要探究與現(xiàn)在所不同的“大江健三郎”,我覺得閱讀《遲到的青年》和《日常生活的冒險》可能是個行之有效的方法。
比如,圍繞《日常生活的冒險》中的主人公、青年齋木犀吉,書中有這么一段描繪:
此時身高已達一米七五的大塊頭少年,與魏爾倫①描繪的蘭波,以及當時正在地方影院和東京近郊的三流影院放映的法國電影《肉體的惡魔》中的杰拉德·菲利普比較相似。其后每當遇見他時我都會感覺到,他那大臉膛的相貌盡管并無異常,只是無論處于什么人群中都非常顯眼,實際上,就是那種時時刻刻都與各色人等的極具個性的那類容貌相似,通常的說法,則是與他人的臉膛相似。就在詹姆斯·迪恩②死于車禍前后,他在行走時以令人聯(lián)想起那位近視的美國青年的作派瞇縫著憂郁的眼睛,額頭因耷拉下來的頭發(fā)而顯得短小,以至無論誰都認為,在東洋人之中,唯有他才與詹姆斯·迪恩最為相似。
或許會有人深切的感覺到此處與伊丹十三的面影多有重合,正好您將其寫在了小說之中。這種解讀方式不合適嗎?
伊丹十三去世后,他在媒體界的那些朋友和我分別留下了不同記憶,我以為那倒也未嘗不可??墒?,就像剛才所說的那樣,較之于作者,倒是讀者那一方的目光更為準確,因此,在我重新閱讀當年“沒能寫得更為充實的作品”那些已經(jīng)成為鉛字的東西時,就感受到了這一切,便從全集版中去掉了那些東西。雖然《日常生活的冒險》等作品至今仍被一些讀者所喜愛,可在技法和人物的處理等方面,確實沒能滿足小說的基本要求。
我很早就開始寫小說,年輕時寫下許多作品,可我是小山村里在家人庇護下成熟較晚的人。由兒童演員成長而成的演員,經(jīng)常會被認為雖然早熟,卻也有總是不夠成熟的缺點。我也存在著這樣的問題,的確是一個成熟較晚的作家。只是作為成熟較晚的作家,我倒是形成了一個工作習慣,那就是一直以小說技巧的完成度作為自己的目標。就這一點而言,即便我本人也是持肯定態(tài)度的,這也是我熱忱于late work,也就是“后期的工作”的理由。
三島由紀夫①等人相信自己從一開始就是完成度很高的作家,具有向社會表明“我就是這樣的人”的力量,把從一開始就具有很高完成度的風格顯示于社會。我覺得那樣的人是早熟的作家。在我的理解中,文學就是“如果朝那個方向掘進的話會很有意思”這么一種感覺,而且認為這是必要條件,因此,在了解到自己有必要如此前進的基礎上進行創(chuàng)作活動,這是事實。但是,我卻沒有自信,不知道讀者或社會是否會充分接受自己如此摸索而行的成果,沒有那種認為自己已經(jīng)充分具備了條件的自覺。在不了解對手是否會接下我投出的球的情況下,我出發(fā)了。三島由紀夫當時已是讓人仰視的大家,他比我只大十歲,可在感覺上仿佛要年長二十五甚至三十歲。而且,對于自己所從事的文學行為和社會行為將被外界如何接受這個問題上,三島由紀夫是很有把握的。即便是使社會無法接受的暴投②他也會堅信,那不是自己的責任,而是日本的讀者沒有那個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