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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人第十七 宋教仁(5)

中國男 作者:余世存


  宋教仁的死,給人們留下了無盡的哀思。4月 13日,國民黨人在上海舉行追悼大會,參加者二萬余人。各界人士慷慨陳詞,贊揚宋的革命斗爭精神,要求政府追緝兇犯。4月 25日,譚人鳳等人致電政府:“為宋教仁鑄像,開設公園。”1914年 6月,宋教仁墓園落成。宋教仁遺體遷入墓地當天,送葬者達數(shù)萬人。墓地近似正方形,墓寢坐北朝南,為圓柱體半拱頂狀,墓前立墓碑,“宋教仁先生之墓”系集孫中山墨跡而成。墓頂塑有雄鷹斗蛇的青銅雕塑。墓區(qū)正中石柱頂端聳立宋氏全身西服坐像,用大理石雕刻而成,坐像底座正面刻“漁父”兩字,系章太炎篆文手跡。于右任所書的銘文是:“先生之死,天下惜之。先生之行,天下知之。吾又何記?為直筆乎?直筆人戮 !為曲筆乎?曲筆天誅。嗟嗟!九泉之淚,天下之血。老友之筆,賊人之鐵!勒之空山,期之良史。銘諸心肝,質諸天地。嗚呼!”
  
  宋教仁的死使政黨政治沒及開卷即收回,中國社會仍回到革命政治和暴力政治中去。甚至可以說,中國社會本來還停留在暴力政治和革命政治階段。宋不過象征了政黨政治的可能,不過寄托了中國人的憲政夢想。故這個年輕人的死去,使得當時和后來的人都痛悼天不憐惜中國。湯化龍當時的挽聯(lián)是:“倘許我作憤激語,謂神州將與先生毅魄俱沉,號哭范巨卿,白馬素車無地赴;便降格就利害觀,何國人忍把萬里長城自壞,從容來君叔,抽刀移筆向誰言?!绷珠L民的挽聯(lián)中也有“政舉人存,人亡政熄”的句子,對宋教仁推崇備至。
  
  但這種評價只是歷史的假設而已,湯化龍和林長民的蓋棺定論,有著中國人傳統(tǒng)的溢美的成分。死者為大,死者意志為英魂為毅魄。傳統(tǒng)文化的人物品評并非英雄史觀,而更近于英雄死觀。至于同時代人的比附,如章太炎對宋教仁以“江左夷吾”目之,張謇則稱宋為來君叔,認定宋死以后,再求一個調停南北的魯仲連已不可得,更是傳統(tǒng)的人物觀念。
  
  對宋教仁的評價,倒是梁啟超、譚人鳳、孫中山等人的看法庶幾接近本來。梁啟超稱宋教仁為“我國現(xiàn)代第一流政治家”,譚人鳳稱宋教仁為“破壞建設一身肩,有思想,有學問,有才能”的一大政治家,孫中山的總結是:“作民權保障,誰非后死者;為憲法流血,公真第一人!”這些評價比較到位。因為宋確實是我們中國近代以來最有現(xiàn)代氣質的政治家,他的組織能力是一流的,他的合作能力也是空前絕后的。
  
  但這樣的政治家自有其歷史和個人的局限。歷史當然不容暴力政治的邏輯驟然轉換成政黨政治,它需要時間和生命的獻祭犧牲。一如譚嗣同為變法流血,宋教仁命定為憲法流血。而就宋教仁的個性而言,他的革命年代太自信也太順利了,二十而不狂非吾子也,他順應革命,而以天下為己任,并在理性、戰(zhàn)略和才識上均秀出眾人,這是即使今天百年后的新一代人,尤其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出生的新人類們所需要參照的人物。但三十以后,他仍那樣勇往直前、孤軍深入地用革命手段來實踐自己的憲政夢想,實在是完全走到社會的對立面,或說跟社會脫節(jié)。他自負“民眾信賴我們,政治的勝利一定屬于我們”,忘了民國初年的中國社會空間或社會公共領域是極為虛幻的,更不用說,他的同志都不一定信賴他。
  
  宋教仁的政治鋒芒太露是明顯的,他在孫中山、黃興、章太炎都開始游離于政治時,提出了“責任內閣”、“政黨政治”,并把同盟會改造成國民黨,確實為中國政治的現(xiàn)代化找到了新路,是中國現(xiàn)代史上的里程碑之一。但他不僅在黨內黨外樹敵太多,招忌太甚,就是一般國人、黨人,對他也不太理解,對比國人的政治覺悟,宋教仁超前而不為超前做人才儲備,因此孤絕,雖然理性而不夠務實,雖有戰(zhàn)略而無戰(zhàn)術權宜。他提倡內閣制,但當實力派同意內閣制時,他又加碼要求責任內閣或政黨內閣,這就強人所難,甚至強一國之難了。袁世凱曾有意召宋教仁為總理,另組“混合內閣”(只重人才不分黨派),宋教仁不能也不會入閣,原因是,他雖然是最有合作精神的政治家,但為推銷自己的政治觀念而在各黨派中樹敵太多,不易領導混合內閣;其次他堅持政黨內閣(清一色由國民黨成員組閣)。袁世凱當然不同意宋教仁的想法,袁的借口是當時任何一黨都沒有足夠的人才,這顯然是事實。
  
  后來人不理解歷史的復雜性,一味抽取簡單的輪廓,為歷史的假設而寄托自己的白日夢,持論說“年輕的宋教仁發(fā)出了響亮的民主宣言”,“他創(chuàng)造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民主的春天”“1913年,那是迄今為止中國人離民主自由最近的時候”,“宋教仁的死打破了民初在中國實行憲政民主的夢想”,等等,實在是對我們中國的歷史謬托知己了。這些前現(xiàn)代國民的依附心理也許是“我之不出若天下蒼生何”的社會基礎,但歷史人物可謂多矣,又若中國蒼生何?
  
  這個三十已過的政治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夢幻中了,他是全新的,以至于顯得不屬于中國,而跟中國暴力邏輯支配的政客、群眾、黨徒們格格不入。他臨終前還致電袁世凱,本已決意倒袁卻又對袁寄予期望,章士釗說他是“至死不悟”。蔡東藩評論說:“宋教仁為國民黨翹楚,學問品行,均卓絕一時,只以年少氣盛,好譏議人長短,遂深觸當?shù)乐伞?,“鋒芒太露,英氣未斂”,“不少晦其鋒芒,儲為國用”。跟宋教仁一樣明白政黨政治意義的左舜生卻沒有宋的好運,左生不逢時,他在蔣介石的黨國專制里,根本無能施展,因此更有實踐經驗來評點宋的憲政好夢:“中山與克強,僅在民元八、九月間,與袁有過短時期的接觸,他們對袁不能深知,自在意中。宋教仁比孫、黃年事更輕,閱世更淺,讀書也不夠深入,以為只要一部‘約法’,一個在國會擁有多數(shù)議席的‘黨’,借著‘責任內閣’的空名,便可以對付袁氏而有余,這豈不是書生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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