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玩啊?石頭嚇死了呢。”
呂歸塵露出很淡的一絲笑來:“為什么像菜青蟲?”
“因為綠綠的,又胖胖的,而且走路一扭一扭的唄?!?/p>
呂歸塵還是輕輕地笑了一下,羽然失望起來,他居然也沒問說一個人怎么會綠綠的。她話里留了一個扣子,那家的女孩正發(fā)疹子,臉上敷了綠色的藥泥。她歪著頭看著呂歸塵,覺得有什么不對勁??墒撬植皇呛苊靼祝瑓螝w塵那雙總是清澈的眼睛現(xiàn)在是灰蒙蒙的,他坐在那里,姿勢和往常沒有區(qū)別,卻讓人覺得像一具被剪斷了吊線的木偶。
她覺得無聊起來:“我要走啦,我跟姬野說好了,要去看鳳凰池那邊的荷花場里的斗蝦。阿蘇勒你去不去?”
呂歸塵沉默了一會兒,搖搖頭:“我不去了?!?/p>
“那我走嘍。”羽然站了起來。
“嗯,我也走了?!?/p>
兩個人走出燙沽亭,落日的光照在他們的背后,周圍一片昏黃。羽然急匆匆地走在前面,她走路的時候一跳一跳,像只兔子,把呂歸塵落在了后面。她一心想著斗蝦,沒有注意到呂歸塵越走越慢。呂歸塵看著她蹦蹦跳跳的背影,忽然間那樣強烈的酸楚從鼻腔里狠狠地涌了出來,全不給他半點抗拒和逃避的機會,他覺得全身很冷很木,他很累了,他想說羽然你走得太快了我跟不上,他又想說我其實是有話想跟你說的,可是你總那么唧唧喳喳。
可他說不出口,他站住了,羽然離他越來越遠。
“羽然……我阿爸……死了……”他低低地說,“我阿爸,死啦!”
他想羽然也許根本聽不到的,周圍那么多人,又那么吵??墒撬荒懿徽f,他覺得自己會憋死的。
夕陽里那個蹦蹦跳跳的身影忽然凝滯在那里了。
羽然猛地轉身,看見那個男孩子站在酒肆門口的陽光中,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她根本看不見呂歸塵的臉,卻能夠感覺到他的悲傷,無形的悲傷,從他身上向著她洶涌而來,像是冰冷的海潮。她想做點什么,可是又覺得自己能做的一切都無法撫平此時此刻呂歸塵的悲傷,她很少覺得自己是那么的無能。
兩個人面對面站了一會兒,呂歸塵覺得有些尷尬,他想轉身離開。這時候他看見羽然向他跑過去,風吹起她白色的衣帶和金色的頭發(fā),夕陽里她的臉兒仿佛透明。羽然跑到他身邊,眼對眼看了他一會兒,忽地踮起腳尖,把他輕輕抱住。
那個瞬間,呂歸塵覺得自己的心跳停止了。
這是呂歸塵記憶中羽然第一次抱他,這擁抱忽如其來,沒有理由。他個頭比羽然高,可他被羽然抱住了,無從逃避,也不能掙扎。羽然身上淡淡的香氣把他籠罩起來,隔絕了周圍一切的聲音。他覺得羽然的身體是那么柔軟,軟得可以融化到他的身體里面,他又覺得其實那是因為他自己變得太柔軟了,羽然用力捏一捏,他就變成了一個很小很小的人兒,可以放在羽然的口袋里,跟著羽然去很遠的地方。
他伸出雙手,像是鐵被磁石吸過去。他的手輕輕地貼在羽然的背后,手在顫抖。
那股讓他窒息的悲傷再不能被壓住,一股腦地沖了出來。他用盡全身力氣緊緊地抱住了羽然,淚水流下,嚎啕大哭,像是個無助的小孩。時間在此刻變得無比漫長,很多年以后呂歸塵回憶起那個瞬間,無數(shù)人在他們的身邊穿梭有如無物。在昏黃的夕陽里、穿梭的人流里中,他抱著羽然,像是流水中萬古不移的礁石。
那也是青陽昭武公的一生中,唯一一次擁抱這個他等待一生的女人。那時候他覺得莫大的悲傷和莫大的幸福一起到來,卻不知道這也是他最后一次機會。大概神恰巧無聊,憐憫他的等待,在冥冥中以一根手指沾了些許蜜糖抹在他的唇上,之后神又遺忘了他,于是青陽昭武公只能在落日時獨坐在他的金帳中,憑著記憶回味那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微甜。
馬嘶聲驚醒了呂歸塵。
他和羽然一起轉頭,看見渾身鯪甲高舉著戰(zhàn)旗的禁軍們立馬在他們身邊,仿佛列隊。兩個人窘迫地分開,羽然把手背在身后,抬頭看著為首的姬野。呂歸塵不敢看姬野,他只掃了一眼,看不懂姬野的眼神。他心里有種莫名的驚慌,像是小賊在行竊中被人發(fā)覺。他忽然想起燙沽亭前這條路正是姬野從大柳營回城必經(jīng)的,或者他是來找羽然和他一起去斗蝦的。
姬野一時間也懵了,呆呆地看著他們倆,像個傻子。
“喲,”彭連云從一旁伸頭過來瞅了一眼,“這不是……這不是……世子和羽大小姐么?”
“兩位當街搭臺唱戲啊!”方起召陰陽怪氣的。
禁軍們都放肆地笑了起來,息轅帶馬上來攔在呂歸塵、羽然和姬野之間,他的軍銜高于方起召,可是厲聲喝止也沒有用,笑聲益發(fā)地高了起來。他挽住了姬野的胳膊,偷偷對呂歸塵和羽然使著眼色。羽然沒看他,也沒說話,側頭看著路邊,像是一個做錯事情的孩子。
姬野忽地從息轅手里掙脫出來,調轉了馬頭。
“姬野!”呂歸塵伸出手去。
姬野像是根本沒有聽見他的呼喊,策馬消失在街道盡頭。呂歸塵的手懸在黃昏的夕陽里,失去了挽留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