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伯光笑道：“田某是聲名狼藉的采花大盜，令狐兄卻是武林中第一正人君子岳先生的得意弟子，自不能和我同流合污。只是既有今日，何必當(dāng)初？”令狐沖道：“甚么叫做既有今日，何必當(dāng)初？”田伯光笑道：“在衡陽回雁樓頭，令狐兄和田某曾有同桌共飲之誼?！绷詈鼪_道：“令狐沖向來好酒如命，一起喝幾杯酒，何足道哉？”田伯光道：“在衡山群玉院中，令狐兄和田某曾有同院共嫖之雅?！绷詈鼪_呸的一聲，道：“其時令狐沖身受重傷，為人所救，暫在群玉院中養(yǎng)傷，怎說得上一個嫖字？”田伯光道：“可是便是在那群玉院中，令狐兄卻和兩位如花似玉的少女，曾有同被共眠之樂。。。。。。你今日對我不客氣有什么用？你要維護(hù)華山派的清白名聲，當(dāng)時對那兩位姑娘就該客氣尊重些，卻為甚么當(dāng)著青城派，衡山派，恒山派眾英雄之前，和這兩個小姑娘大被同床，上下其手，無所不為？哈哈，哈哈?！?/p>

就這樣，兩人的糾纏引出令狐沖學(xué)成獨(dú)孤九劍，江湖因之變色。在令狐沖的集體生活中，田伯光是十分重要的一個人物，而田伯光的命運(yùn)也因令狐沖而改變?？v觀全書，從田伯光到不可不戒，雖然金庸用的是喜劇的路數(shù)，但其間的禪意和佛理，卻是耐人尋味的。

和田伯光的這種復(fù)雜關(guān)系，在令狐沖的江湖生涯中，是非常典型的。令狐沖的許多朋友，都是他作為名門正派的掌門師兄所不應(yīng)該結(jié)交的。他們不是江洋大盜，采花淫賊，就是旁門左道，魔教中人。令狐沖和他們結(jié)交，在政治上是極其“不正確”的。在少林，武當(dāng)，五岳劍派這樣的主流社會中，“政治上的正確”對于像令狐沖著樣風(fēng)華正茂的年輕人是非常重要的，至少和江湖中人作為立身之本的武功高超一樣重要。在這樣的背景解讀中，我們知道，令狐沖和田伯光惺惺相惜，和向問天一見如故，和藍(lán)鳳凰哥哥妹妹，和任盈盈風(fēng)花雪月，都是非常嚴(yán)重的事情，其中的每一件都足以使他身敗名裂。對于一個想在主流社會中不斷“進(jìn)步”的“聰明人”來說，像瀟湘夜雨莫大先生這樣的主流社會中的邊緣人物，都是不應(yīng)該隨便結(jié)交的。

但令狐沖生來就不是謹(jǐn)小慎微的人，也沒有這方面的機(jī)心和常識。他是一個倜儻不羈的性情中人，天性喜歡和那些同是性情中人的人傾蓋如故義結(jié)金蘭，從不顧及出身和背景。他的行為的慣性是率性而為。所以，在五霸崗，他一見素昧平生的江湖豪客們?nèi)绱饲榱x，便脫口而出這樣在“政治上極不正確”的話：

“眾位朋友，令狐沖和各位初見，須當(dāng)共飲結(jié)交。咱們此后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這杯酒，算咱們好朋友大伙兒一齊喝了?！?/p>

江湖政客岳不群聽到這話就皺起了眉頭：“沖兒行事好生魯莽任性，不顧前，不顧后。。。。。。他們奸淫燒殺，打家劫舍，你也跟他們有福同享？我正派之士要剿滅這些惡徒，你便跟他們有難同當(dāng)？”

不錯，這正是這樣一種典型的思維方式：每說一句話都要瞻前顧后。簡單美好的生活就是這樣被他們破壞的。這和一個熱愛集體生活，喜歡和朋友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性情中人是格格不入的。所以令狐沖和岳不群是早晚要分道揚(yáng)鑣的。像岳不群那樣生活，要隱忍，制怒，處心積慮，才能得逞。得到什么呢？權(quán)力，以及主流社會的認(rèn)可，從而找到一種安全感和慰籍。想一想，人們平時最怕的是什么？是眾叛親離。所以，如果你想象令狐沖那樣生活，你要學(xué)會承受被主流社會全面拋棄，眾叛親離時的巨大的空虛。你要先自問一聲，你的精神世界是否已強(qiáng)大到能夠單槍匹馬面對整個社會，面對許許多多名叫岳不群和趙正義的人？即便性情不羈如令狐沖，也有許多拿不起放不下的時候。相比之下，蕭峰，蕭十一郎和楊過，在這方面倒更為剛烈決絕。只是，令狐沖身上有一種比他們更加熱愛生活的美好品質(zhì)。正是這一點(diǎn)，使令狐沖的形像更接近于一位我們可以和他朝夕相處的情趣盎然的好朋友：無拘無束，親切自然，于細(xì)微的創(chuàng)造性和寬廣的包容性中觸摸到生活的美。

我想說的是，我確實(shí)也喜歡和令狐沖這樣的人在一起的集體生活。這是這樣一種生活：“當(dāng)我們回首往事時，不會因?yàn)槁德禑o為而感到羞愧”，因?yàn)榧幢阄覀冊谝黄鸫糁裁炊紱]干，我們也可以大聲地說，我生活過，有過不可重復(fù)的過去的好時光。

令狐沖沒讀過多少書，金庸要強(qiáng)調(diào)的是，是令狐沖的天性成就了他。聯(lián)想一下，蕭峰，楊過，這些金庸自己喜愛的性情中人都沒怎么讀過書；而那些讀過書的人，像陳家洛，陳近南，包括楊逍，都是精神懦弱之人，（只有一個謝遜拿得起放得下）。此中是有深意的吧。除了天性，令狐沖的那些對手和朋友，那些多姿多彩如田伯光，藍(lán)鳳凰，任我行這樣的人，他們也成就了令狐沖。沒有他們，令狐沖是無法完成自己的。誰能想象一個人的江湖是什么樣嗎？

對生活的理解因人而異，但總有一些智者會在不經(jīng)意間泄露天機(jī)。比如博爾赫斯，他在那篇可怕的《沙之書》的結(jié)尾寫道：“我想起在什么地方讀到過：隱藏一片樹葉的最好的地方是森林。退休之前，我在墨西哥街阿根廷國立圖書館工作，那里藏書達(dá)九十萬冊。有一天，我到那里去，躲過了一個管理人員，不去注意門多高多遠(yuǎn)，就讓這本沙之書消失在地下書庫的一個塵封的書架里了?！北热绫狙琶鳎凇栋l(fā)達(dá)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中說：“波德萊爾喜歡孤獨(dú)，但他喜歡的是稠人廣坐中的孤獨(dú)。”我想，這可能可以解釋我為什么喜歡在大堂吃飯而不喜歡在包廂，為什么江湖上傳言我喜歡集體生活。就讓我用沃爾科特的“請坐。請享用你的一生?！眮斫Y(jié)束我的集體生活吧：

這一天終將來到

那時你將歡歡喜喜

迎接你自己光臨

你的家門、你的鏡中，

與你互致歡迎的笑容

說：請坐。請吃吧。

你會重新愛這個曾是你自己的陌生人。

上酒。上面包。把你的心

交還給它自己，交還給這終生愛你的

陌生人，你為了另一個人而

忘了他，他卻還記著你。

從書架上取下情書、

照片、絕望的短箋，

從鏡里削掉你的形象。

請坐。享用你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