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里,一種男人之間的,只可意會難以言傳的,微妙而饒有情致的氛圍出現(xiàn)了。于是:
令狐沖道:“多謝,多謝。”又喝了一碗,說道:“其實田兄將這兩壇酒從長安挑上華山,何等辛苦麻煩,別說是天下名酒,縱是兩壇清水,令狐沖也見你的情?!?/p>
令狐沖這一席話是情境中的經典對答,繼續(xù)推進那種氛圍,于是:
田伯光豎起右手拇指,大聲道:“大丈夫,好漢子。”令狐沖問道:“田兄如何稱贊小第?”田伯光道:“田某是個無惡不作的淫賊,曾將你砍得重傷,有在華山腳邊犯案累累,華山派上下無不想殺之而后快。今日擔得酒來,令狐兄卻坦然而飲,竟不怕酒中下了毒,也只有如此胸襟的大丈夫,才配喝這天下名酒?!?/p>
令狐沖道:“取笑了。小弟與田兄交手兩次,深知田兄品行十分不端,但暗中害人之事卻不屑為。再說,你武功比我高出甚多,要取我性命,拔刀相砍便是,有何難處?”
至此,那種氛圍達到高潮。但是,如果僅此,那田伯光就不是田伯光了,而令狐沖也就不是令狐沖了。因此,深解個中奧妙的金庸筆走風生:
田伯光哈哈大笑,說道:“令狐兄說的甚是。但你可知這兩大壇酒 ,卻不是徑直從長安挑上華山的。我挑了這一百斤美酒,到陜北去做了兩件案子,又到陜東去做了兩件案子,這才上華山來?!绷詈鼪_一驚,心道:“卻是為何?”略一凝思,便已明白,道:“原來田兄不斷犯案,故意引開我?guī)煾?,師娘,以便來見小弟,使的是調虎離山之計。田兄如此不嫌煩勞,不知有何見教。”田伯光笑道:“令狐兄且猜上一猜?!?/p>
當此時,故人相見的雅致將逝未逝,而江湖的恩怨情仇已露崢嶸。以一種什么樣的不同于流俗的方式使這兩個矯矯不群的男人在雅致中拔刀,這是金庸此時要解決的問題。
令狐沖道:“不猜?!闭辶艘淮笸刖?,說道:“田兄,你來華山是客,荒山無物奉敬,借花獻佛,你喝一碗天下第一美酒?!碧锊獾溃骸岸嘀x?!睂⒁煌刖坪雀闪?。令狐沖陪了一碗。兩人舉著空碗一照,哈哈一笑,一齊放下碗來。令狐沖突然右腿飛出,砰砰兩聲,將兩大壇酒都踢入了深谷,隔了良久,谷底才傳上來兩聲悶響。
現(xiàn)在我們知道金庸為什么之前要讓田伯光濃墨重彩地渲染這兩壇酒的來之不易和彌足珍貴。是為了令狐沖這一踢。于是以下的推進就是順理成章的了:
田伯光驚道:“令狐兄踢去酒壇,卻為什么?”令狐沖道:“你我道不同不相為謀,田伯光,你作惡多端,濫傷無辜,武林之中,人人切齒。令狐沖敬你落落大方,不算是卑鄙猥崽之徒,才跟你喝了三大碗酒。見面之誼,至此而盡。別說兩大壇美酒,便是將天下的珍寶都堆在我面前,難道便能買得令狐沖做你的朋友嗎?”刷的一聲,拔出長劍,叫道:“田伯光,在下今日再領教你快刀高招。”
兩人的關系在這瞬間凸顯實質,但其間的變化過程是至關重要的。這是“這一個 ”區(qū)別于一般人的關鍵所在。否則,江湖上就不會有故事流傳了。而沒有多姿傳奇的江湖,那不叫江湖。事實上,對于田伯光和令狐沖來說,事情依然不會這樣簡單的刀劍解決,而必然要繼續(xù)斗智斗勇,相互糾纏。所以雖然令狐沖已拔劍,田伯光卻不拔刀;令狐沖想腳底抹油,田伯光卻比他更快。別看令狐沖上面一番話義正詞嚴,其實,他本性上喜歡田伯光這樣的江湖浪子,[所以后來當著岳不群的面,令狐沖也敢放坐以待斃的田伯光一條生路],那只因為他自己也是一個浪子。兩人并不想真打,都想找臺階解決各自的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