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也不年輕,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模樣不漂亮也不丑陋,穿一件黑色香云紗的長衫。頭發(fā)仔細攏在腦后。
他像街頭一根電線杠子,或者劇院里的一把座位椅子,天經地義,毫不出奇地存在著。奇怪的是,任何人只要看過他一眼,就永遠不會忘記他,那好像是一種特殊的能力,他沿著你的視線,爬進你的腦子,然后在里面掏出一瓶520膠水,牢牢粘上了一幀自己的照片。
因此,無論有多久沒見,山狗還是第一時間就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們是很久不見了。從前,殺人狐貍并非他們的直屬長官,但是經常在全球精英大會上碰到,他與夢里紗交惡,不要說互不買賬,后來逐漸發(fā)展到各自帶便攜式氧氣過濾機回避對方呼吸過的空氣。萬一不幸被安排一起坐主席臺,那天的會議主題無論是什么,最后都以大家涌過去圍觀這兩人掐架收場。不過很奇怪,他卻非常欣賞夢里紗轄下的豬哥和山狗,說這一對心身皆大,有腦有胸,值得造就,
現(xiàn)在,對于山狗的出現(xiàn),殺人狐貍的反應卻和從前迥異。
他有點緊張。
山狗非常敏銳地注意到了這點緊張。好似一種天生的直覺,他的脊背微微爬過一絲涼意,仿佛感知到危險迫近。但究竟是為了什么,并無頭緒。
靜靜凝視彼此許久,殺人狐貍終于打破了沉默。他審慎地說:"山狗,你終于又來了。"
山狗一怔。然后立刻出聲解釋:"哎,不是我不來啊,我退役了,我從亞洲那邊退役的,夢里紗沒告訴你嗎。"
殺人狐貍上下打量他。良久,搖頭。每個動作都那么緩慢,充滿無名的疑惑。他再望向鳳凰,后者聳聳肩,擺出一幅大無畏的姿態(tài),不過擺完就躲在了山狗背后。他身子一側,遮住鳳凰,向殺人狐貍說:"為何要追捕鳳凰,她不是受命去撒哈拉協(xié)助開發(fā)了嗎?"
殺人狐貍眉毛一揚,斬釘截鐵地和手下獵人站在了同一陣營:"鳳凰一族,向來極為罕見,身為珍谷守衛(wèi),更不可能為人類籠絡。"
山狗打個響指,鳳凰配合得好啊,唰的一聲把那張委任書丟出來。殺人狐貍劈手接到,一瞥之下,忽然臉色變得極為古怪,左看右看,嘴里喃喃自語:"沒理由啊,沒理由啊。"
以他的涵養(yǎng)功夫和老謀深算的程度,神情居然都會變成一砣狗屎那么難看,可見這張紙來頭不小。沉思良久,他問鳳凰:"你從哪里得到這東西的?"鳳凰胸無城府,約略一說,殺人狐貍刷的一轉身,便招呼兩位不速之客進去。
全球各大洲的獵人聯(lián)盟,都是按照一樣的設計格局進行裝修,山狗一進那辦公大廳,故地重游的感覺便油然而起,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樁樁件件,歷歷在目。他隨殺人狐貍走過去,一邊走一邊感慨叢生,沒有遭遇到任何記憶上的障礙。莫非那些蚯蚓其實是耍他的?
蚯蚓是不是耍他,尚不確定,殺人狐貍的嫌疑,倒是越來越大。眼看一路疾走,經過長長走廊,直到盡頭,他才終于回身招呼他們站住,自己伸手在空氣中,做了一個拉幕布的手勢,那里便漸漸浮現(xiàn)出一道金色的門,上面三個大字:藏物司。
藏物司名字很文雅,其實就是個倉庫,而且這一間還沒什么搶頭。因為它存放的是歐洲獵人聯(lián)盟建立以來的檔案卷宗。由于殺人狐貍對高科技不信任,文件必須全部以手寫本形式入檔,整個聯(lián)盟最苦的勞工就是文秘八十指蜥蜴阿白白,沒天沒晚東西抄不完,導致每年年終算出來的補休日,居然比法定工作日還多。真是造孽。
推門進去,房間里一片清敞氣象,疏疏落落四白落地,并沒有想像中鋪天蓋地的檔案柜子。鳳凰最好奇,東張西望一陣,悄悄問山狗:"哎,東西呢?"
山狗也悄悄告訴她:"這里用的是異次元儲存空間,要從特別入口才能拿到文件。"
說著話,殺人狐貍果然已經從一個莫須有的地方掏出了一本本子,正在那里看著發(fā)呆。頭一會往左偏,一會往右偏,神色凝重,不曉得抽什么風。須臾,走過來將那本子向山狗一遞:"看。"
滿滿一本,宋體黑字,紅底公章,落款簽名,和鳳凰剛剛奉上的委任書都一模一樣。大概是以前類似文件的留底,既不是殺人狐貍私藏的春宮,也不是小金庫的賬目,有甚好看?
殺人狐貍對鳳凰的置疑毫不在意,只一指存檔日期,簡潔地說:"這是聯(lián)盟創(chuàng)始之初,總部大老板簽字蓋章之后統(tǒng)一配發(fā)到各洲分部的文件范文,總共一百張,多年前已經用罄。"
數數,這一本下來不多不少,真的正好一百。會不會是從亞洲聯(lián)盟或者非洲聯(lián)盟流落出來的?殺人狐貍也一語加以否決:"不可能,全部交了原始記錄去總部。"
獵人聯(lián)盟的古董委任書,卻不來自任何聯(lián)盟機構,經過殺人狐貍一雙老眼最慎重的鑒別,斷定亦非贗品。如此推斷下來,仿佛就只剩下一個可行的推測。
同時也是非?;闹嚨耐茰y。
殺人狐貍和山狗應當是同時想到了這一點,對望一眼,異口同聲說道:"是他?"
是不是他,還需要更多的證據。
穿出藏物司,折回走廊,出門的瞬間,山狗聽到耳邊有一聲極為細微的"咝咝"。像是雪亮的利刃穿過繃緊的絲綢。他來不及揣測來自何處,殺人狐貍已經擊掌,大門關上,眼睜睜中隱沒無形。
一扇門關,就有另一扇門開。其中要領,不過是一轉身。堅持有時候是一種美德,有時候則是愚昧的浪費。而無論是哪一種,山狗他們都不具備。因此,他們進入了殺人狐貍的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