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唐國,南淮城中。
八月初三,已是初秋時節(jié)。秋風漸起,街市兩側(cè)的草木上已泛起蒼蒼的秋色。更夫一聲聲梆子傳來,倍添秋愁。
拓跋將軍府,簡樸的中堂上,主客雙方遙遙對坐,并不說話。煙草燃燒的青煙裊裊騰起,一身黑袍的客人抽著煙,目光卻逗留在院中的槿樹上。
“離國赤旅雷騎,乃是天下的雄兵,息將軍已經(jīng)準備好了?”主人打破沉默。
“國主賜下金符鐵馬印,傳令出征。一國之主,出言如山,事到如今已難挽回,息某只希望不負國主的托付,得勝歸來?!?/p>
“息將軍有皇室的封號,又是國主的股肱重臣,國主下詔討伐嬴無翳,是軍國大事,就算不和我說,難道不曾和息將軍商議?”
“劍印和詔書由朱匣火漆封緘,宮中內(nèi)侍直送舍下,我連國主的面都不曾見?!?/p>
堂中沉默良久,客人緩緩吐出一口青煙。
“難道出征這件事是國主自己下的決心?”主人抬起褐色的眼睛,直視來客。
“這不是臣子該問的問題。既然出仕于諸侯,就只有奉詔討逆。拓跋將軍應(yīng)該明白我的處境,國主直接派人送兵符給我,而不給我見面的機會,是暗示我不必多說?!笨腿说鼗貞?yīng)。
主人沉思良久,點了點頭:“明白!兩萬人馬,拓跋在明日調(diào)撥完畢,糧秣車仗也是息將軍所要的數(shù)目。若沒有其他事,請恕拓跋要送客了?!?/p>
“明日就可以齊備?”
“不妨直言,一個月前拓拔已經(jīng)得到國主的指示,說要整頓軍馬和糧食,要隨時可以出發(fā)?!?/p>
“很好!”客人一扣桌面,起身出門。
直到他已經(jīng)踏出中堂,站在一輪將滿的明月之下,又聽見背后傳來主人低低的聲音:“嬴無翳這次離開帝都,極為突然,可為什么這件事國主好像預先已有準備呢?以你我二人在軍旅多年的經(jīng)驗,尚不能說覺察到嬴無翳的動向,可國主卻知道了。誰告訴國主的?難道有人密謀了這件事?”
“不能確認的事情,不必多說,對于這次勤王的內(nèi)情,我和拓跋將軍一樣,一無所知?!笨腿藦街背鲩T去了。
主人獨自端坐在堂中,看著客人留下的一盞清茶。滿滿的杯盞,客人一口也未飲。
下唐國中人盡皆知,武殿都指揮息衍和上將軍拓跋山月不合,拓跋將軍府和息衍的賜宅“有風塘”相隔兩街之遙,可是一對名將老死不相往來。今夜息衍忽然單身到訪,拓跋山月驚訝不安,安排在中堂見客,卻對息衍的來意不明。不過息衍離去前一句低語,讓拓跋山月隱隱知道了對方的擔心??磥砭置嫖⒚畹臅r候,這兩個對手也并非沒有一致的利益。
但是拓跋將軍府的茶,息衍還是一口未飲。
長久以來,拓跋山月總有一種感覺,他和這個行事為人波瀾不驚的對手間,是被一種強烈的仇恨隔開的。息衍那雙常含笑意的眼睛和拓拔山月相對的時候,就忽然地變了。
變得不像息衍自己。
息衍一步踏出將軍府,門側(cè)的陰影中立刻閃出了戎裝矯健的影子。年輕人用鋒利的眼神環(huán)顧四周,急匆匆貼近息衍耳邊:“叔父,如何?”
“什么如何?”息衍責怪地看了侄兒一眼,“無事,你鬼鬼祟祟的在做什么?”
息轅微微松了一口氣。息衍和拓跋山月,兩位名將在下唐共事十二年,竟沒有一次單獨見面,而外人都以這兩人為政敵。雖然息轅也不明白兩人到底有什么隔閡,但是他是息衍的侄兒,不加思索地就把拓跋山月當作了敵人。他察言觀色,又覺得拓跋山月陰冷少語,恐怕是心機很深的人。所以今夜息衍忽然說要獨自拜訪拓跋山月,息轅心里擔心,如臨大敵,不但自己全身武裝潛身在府外觀察,而且秘密傳令鬼蝠營精悍斥候二十五人,攜帶硬弓躲在一條街以外等待號令。但凡有一點異動,他對空放出飛火,就要殺進拓跋將軍府救駕。不過此時息衍連根頭發(fā)也不少,息轅也不會貿(mào)然將全部人馬亮出來給叔父看,便當是沒有了。
“殺人,上將以謀,中將以策,下將以戰(zhàn)?!?/p>
這是息衍常掛在嘴邊的話。身藏兵刃形跡鬼祟,似乎連下將的行徑都不如,若是說出來,少不得受叔父的訓斥,息轅也有自知之明。不過他覺得叔叔和拓跋都算是上將,可是兩人交惡那么多年,也沒用謀略決出什么高下來,仔細想想,似乎這兩個人也不彼此攻擊,只是刻意地互相閃避而已。
將軍府外是寬闊平整的大道,橫貫?zāi)媳?,直通宮禁。此時夜深人靜,行人已經(jīng)絕跡,只有鴻臚寺一駕掛著紅燈的馬車緩緩走過。月光灑在被行人鞋底磨光的青石路面上,別有一番清冷。明月掛在高塔的檐下,垂柳拂過馬車的頂篷。
息衍牽著馬韁,忽然對侄兒道:“我們走回去吧?!?/p>
息轅尚未回答,息衍已經(jīng)放開緩步,背著手踱上了步道。叔侄兩人不言不語,走在霽月清風之中,息轅看著叔父一襲寬袍的背影,覺得今夜息衍的神情淡淡的有些蕭索。
走了許久,息衍忽問:“你是不是覺得拓跋山月會跟我動武?”
“防人之心不可無?!毕⑥@強撐著嘴硬。
“瞎扯!”息衍漫不經(jīng)心地罵了一句。
再走了幾步,息轅壯著膽子問道:“叔父,您和拓跋將軍……有仇?我看那人……也就是陰沉了一點,很不近人情的樣子,要說也沒有什么很不善的地方?!?/p>
息衍愣了一下,微微一笑,笑容又慢慢褪去。他放眼看向遠處清江池的水面,默然良久:“息轅,你上過陣沒有?”
“沒有。”息轅搖頭。他看得出息衍是在出神,他自幼就跟隨叔父,還沒有親臨戰(zhàn)場,這些事情沒有人比息衍更清楚,本不必有此一問的。
“國主一封詔書,身為武士,就要上陣殺人,”息衍看著侄兒,“你說,是對?是錯?”
息轅愣了許久,搖了搖頭,覺得不對,又點了點頭。他本意是自己不知道,可是擔心被息衍誤解,于是又搖又點,一番搖頭晃腦。他言辭鈍拙,一點也不像叔父,所以經(jīng)常如此尷尬。
息衍看著,搖頭而笑:“上陣殺人,過馬一刀,你還不知道對手的名字,人就已經(jīng)死了。你是盡忠盡責,可是那人的親人,卻會恨你一世?!?/p>
“那,是錯了?”
“若是錯,”息衍悠悠道,“那從我教你劍術(shù)的那天開始,我們都已經(jīng)錯了……”
息轅腦子里忽地一亮:“難道是叔叔的父兄從軍,跟拓跋將軍對陣,被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