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在美國受民主思想的良好訓練,回國加入《新青年》“圈子”,他仍堅定不移地維護學術自由討論原則。他認為:
輿論家的手段,全在用明白的文學,充足的理由,誠懇的精神,要使那些反對我們的人不能不取消他們的“天經(jīng)地義”,來信仰我們的“天經(jīng)地義”,所以本報將來的政策,主張盡管趨于極端,議論定須平心靜氣。一切有理由的反對,本報一定歡迎,決不致“不容人以討論”。胡適:《讀〈新青年〉》,《新青年》第5卷第1號(1918年7月15日)。
然而陳獨秀的回答很“悍”--
改良文學之聲,已起于國中,贊成反對者居其半。鄙意容納異議,自由討論,固為學術發(fā)達之原則;獨至改良中國文學,當以白話為文學正宗之說,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對者有討論之余地,必以吾輩所主張者為絕對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
與胡適相比,陳獨秀更堅定更老辣地捍衛(wèi)著新文化運動的基本方向。他言下之意什么都可以自由討論,“獨至改良中國文學,當以白話為文學正宗之說,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對者有討論之余地”。一個“獨”、一個“當”、一個“必”,足見陳獨秀在原則上決不讓步?!捌涔屎卧铡?陳獨秀在上書中堅定地回答說:
蓋以吾國文化,倘已至文言一致地步,則以國語為文,達意狀物,豈非天經(jīng)地義,尚有何種疑義必待討論乎?其必欲擯棄國語文學,而悍然以古文為文學正宗者,猶之清初歷家排斥西法,乾嘉疇人非難地球繞日之說;吾輩實無余閑與之作此無謂之討論也。陳獨秀:《答胡適書》,《胡適學術文集·新文學運動》第31頁。
后來胡適也被陳獨秀“悍化”了。他曾說:“天下古今多少社會革新家大概多有頭腦簡單的特性;頭腦太細密的人,顧前顧后,顧此顧彼,決不配作革命家?!薄昂m自己常說他的歷史癖太深,故不配作革命的事。文學革命的進行,最重要的急先鋒是他的朋友陳獨秀?!薄瓣惇毿愕奶貏e性質(zhì)是他的一往直前的定力”,“當日若沒有陳獨秀必不容反對者有討論之余地的精神,文學革命的運動決不能引起那樣大的注意。反對即是注意的表示?!焙m:《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胡適學術文集·新文學運動》第151-152頁。
其實,五四時代是先秦之后又一個千載難逢的百家爭鳴時代,各種主義紛紛登臺表演與爭鋒?!缎虑嗄辍吠藷o疑是一批雄辯之士,好辯之士,但并無話語霸權,他們往往是以越位半步的話語來爭得自由討論的機會與權利。實踐證明,慷慨激昂往往是弱者的作派與表現(xiàn)。雖然陳獨秀在新文化運動的基本方向上不容反對者討論,而實際上辦不到,有關爭論始終未停息過。如即使有人提出文學不必革命,孔教不必排斥?!疤饶艹种行?,言之成理,記者當虛心歡迎之,決不效孔門專橫口氣,動以‘非圣者無法’五字,假君權以行教權,排異議而杜思想之自由?!标惇毿悖骸洞鹋鍎η嗄辍罚蛾惇毿阒鬟x》第1卷第282頁。再如“張厚載因為舊戲問題,和《新青年》反對,這事盡可以從容辯論,不必藉傳播謠言來中作異己?!标惇毿悖骸蛾P于北京大學的謠言》,《每周評論》第13號(1919年3月16日)。即使對白話文寫作,陳獨秀雖在大聲疾呼,也不急于求成,容有個過渡時期。他在《答曾毅》信中說:“鄙意今日之通俗文學,亦不必急切限以今語。惟今后語求近于文,文求近于語,使日赴‘文言一致’之途,較為妥適易行?!标惇毿悖骸洞鹪恪?,《新青年》第3卷第2號(1917年4月1日)。在《答方孝岳》信中則說:“愚意白話文之推行,有三要件:首當有比較的統(tǒng)一之國語;其次則須創(chuàng)造國語文典;再其次國之聞人多以國語著書立說。茲事匪易,本未可一蹴而幾[就]者?!标惇毿悖骸洞鸱叫⒃馈?,《新青年》第3卷第2號。
《新青年》同人從來不是一個“黨同伐異”的圈子,他們“同黨”內(nèi)從來沒停止過爭論。胡適還沒有歸國,錢玄同就與他隔海打起了筆墨官司,幾經(jīng)回合,都見諸《新青年》,以致請陳獨秀出來仲裁。錢玄同與劉半農(nóng)也常拌嘴,劉半農(nóng)有道:“我們兩個寶貝是一見面就要抬杠的,真是有生之年,即抬杠之日。”陳獨秀與胡適的論辯從相識到生命的終結(jié),幾乎從未停息,他們相克相生,時諧時莊。陳獨秀說話有時不免偏激,令儒雅的胡適難堪,徒呼:“你真是一個鹵莽的人!”“但是我究竟不深怪你,因為你是一個心直口快的好朋友?!彼麄児餐呐笥淹裘相u有時也不免出來解圍:“仲翁對于吾哥確是十分愛惜”,“但他說話偏激,哥素知其詳,望勿介意,為幸為幸?!眳⒁娭袊缈圃骸逗m檔案》。陳獨秀多經(jīng)牢獄之災,胡適每次盡力營救之。陳獨秀、胡適同樣也與蔡元培有分歧有爭議。他們交往之道,有個令人神往的原則:既不以私交而損害真理,也不以真理而妨礙私交。
而胡適與蔡元培的“紅學之爭”更是中國近代學術史上的一則佳話。
1917年出版的《石頭記索隱》是蔡元培的得意之作,也是舊紅學索隱派的代表作之一。蔡元培在“索隱”中提出《紅樓夢》的主旨是“吊明之亡,揭清之失”,研究方法是從“品性相類者”、“軼事有征者”、“姓名相關者”去推求。
胡適1921年發(fā)表的《紅樓夢考證》,觀點正好與蔡元培《石頭記索隱》相反,胡適認為《紅樓夢》“是曹雪芹的自敘傳”,描寫的是曹家(賈家)“坐吃山空”、“樹倒猢猻散”的自然趨勢,對《紅樓夢》的研究的正途是“考證”,而不應當是過去種種的“索隱”。
胡適以一篇《紅樓夢考證》,創(chuàng)建了一個“新紅學”派,顛覆了一個“舊紅學”派,其功績不可謂不偉大。而他顛覆的恰是以蔡元培為主要代表的“索隱派”。胡適曾嚴厲地批評了蔡元培《石頭記索隱》的方法論失誤。他在《紅樓夢考證》劈頭就說:
《紅樓夢》的考證是不容易做的,一來因為材料太少,二來因為向來研究這部書的人都走錯了道路。他們怎樣走錯了道路呢?他們不去搜求那些可以考定《紅樓夢》的著者、時代、版本等等的材料,卻去收羅許多不相干的零碎史事來附會《紅樓夢》里的情節(jié)。他們并不會做《紅樓夢》的考證,其實只做了許多《紅樓夢》的附會!
這里似乎還客氣,沒有點蔡先生的名,只作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來敲打。隨著他考證的深入,筆鋒一轉(zhuǎn)就直指蔡元培了。胡適把蔡的《石頭記索隱》作為“政治小說”說的代表作來分析。他說蔡先生這部書的方法是:“每舉一人,必先舉他的事實,然后引《紅樓夢》中情節(jié)來配合?!铱傆X得蔡先生這么多的心力都是白白的浪費了,因為我總覺得他這部書到底還只是一種很牽強的附會?!?/p>
胡適甚至稱“索隱派”紅學,是“謎學”,是“笨謎”,是“大笨伯”,出語不遜。他宣稱要以自己的《紅樓夢考證》,“引起大家研究”《紅樓夢》的興趣,能把將來的《紅樓夢》研究引上正當?shù)能壍廊ィ捍蚱茝那胺N種穿鑿附會的‘紅學’,創(chuàng)造科學方法的《紅樓夢》研究!”胡適:《紅樓夢考證》(改定稿),《胡適紅樓夢研究論述全編》第75、81、118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