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玉清笑了。原因總歸有的，看人怎么說了。有人就講，當(dāng)初喬家請甘石庵先生籌劃建這宅第，西花園里是沒有房子的?？墒潜遍T橋橋弓太高，人站在橋上，園中景致一覽無遺。你看現(xiàn)在北門橋，橋頂幾乎趕得上我這屋脊高了，二面兒的路已經(jīng)墊過幾回又幾回，過橋還是要爬個大坡子。其實園子里景致讓人家看一眼，又看不壞的，可是喬家祖上，我太爺爺那一輩，想不開，覺得家中女眷常在園子里活動，沒個遮擋不是事，便自作主張，在園子西北空處，迎著北門橋，造了幢兩層的藏書樓，起名飲水樓，園子也跟著叫成飲水園。甘先生當(dāng)時就不以為然，說是壞了風(fēng)水，只怕后輩難出人才。這話甘先生還寫進了他的書里。

韓云霈回家后，在《白下瑣言》中，果然查到了關(guān)于飲水樓的記載：“北門橋飲水園，初邀余為之經(jīng)營，古木新葩，幽徑奇石，不在話下。最得意處，引橋下之水入園成池，巧設(shè)移山襯園之法。蓋此水源出石頭諸嶺，入烏龍?zhí)叮^永慶寺，迤邐東行而來，西城水木清華，盡入此一泓之間。前明焦弱侯先生亦傍此水而居，不數(shù)年遂大魁天下。而園主因小失大，以北門橋上行人，窺園景無遺，乃建飲水樓以為屏障。無量前程，恐自此阻斷矣?！?/p>

捉摸著這段文字，韓云霈忽然有些上當(dāng)?shù)母杏X。他發(fā)現(xiàn)喬玉清這個老太太，雖然老邁年高，腦筋決不糊涂。她不肯直截了當(dāng)?shù)孛髡f答案，卻以一個謬論，引發(fā)他自己的思考：

如果說喬家的衰敗，是因為建了這座飲水樓，可是飲水樓在五十年代初就燒掉了，此后喬家不但未見絲毫復(fù)興的跡象，反而每況愈下。

再說，金陵那么多文化世家的衰落消亡，能說都是壞了風(fēng)水的緣故？

這許多人家的風(fēng)水，怎么會忽然間都壞掉了呢？

喬玉清沒有告訴韓云霈，她從那根寶貝帳竿里取出的，除了兩張照片，還有一封信。

她的喬喬寫給母親的最后一封信。

信寫得不長，只有薄薄的一頁紙，在問候母親的安好之后，喬喬簡單地說到，他所在部隊的情況有些變化，從西南服務(wù)團轉(zhuǎn)到了第一線作戰(zhàn)部隊。這是他自己要求的，他希望能直接經(jīng)受戰(zhàn)斗的考驗，希望能盡早建立功勛?？墒窃谛诺淖詈螅瑔虇趟坪跏遣唤?jīng)意地提到，他的名字容易被人誤會。有人說，他和父親，“振華”“衛(wèi)國”這兩個名字，就意味著振興、護衛(wèi)中華民國?！盀槭裁床荒苁侵腥A人民共和國呢？”兒子天真地反問。

喬喬急于立功，不出喬玉清的意料；可是最后這幾句話引起了她深深的憂慮。她想象不出兒子究竟遭遇了什么樣的經(jīng)歷，但能肯定兒子是受了委屈。這委屈很可能還與他死去父親的舊軍人身份有關(guān)。她不像兒子那樣天真，在一九三零年代，振華、衛(wèi)國這兩個詞，自然只能與中華民國相關(guān)，而不可能與中華人民共和國相關(guān)?？墒?，她的丈夫，唐振華，確實是在抗擊日本侵略者的戰(zhàn)斗中犧牲的，她的兒子，唐衛(wèi)國，如今又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的戰(zhàn)士，為什么還會“有人”來探究這兩個名字的涵意呢？那里“有”的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呢？

不要說沒滿十八周歲的兒子不能理解，她也無法理解。

如果單是委屈，喬玉清還不會太擔(dān)心。喬喬隨部隊走了之后，她想念孩子的時候，往往寬慰自己，說這孩子，讓他受點挫磨也好。古人有言，“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喬喬自小飽受寵愛，雖然在抗戰(zhàn)爆發(fā)的最初兩年，也曾經(jīng)受顛沛流離之苦，但唐振華的抗日烈士身份被確認后，金陵大學(xué)的同仁們，對她們母子相當(dāng)照顧，喬喬感受到的，總是身邊人們的關(guān)愛。戰(zhàn)后返鄉(xiāng)，回到喬家大院，因為喬喬是烈士遺孤，所以叔叔伯伯，姨姨嬸嬸，也都格外寵著他，養(yǎng)成了他的任性。不過喬喬秉性聰明，懂事以后又一直生活在文化人的圈子里，學(xué)習(xí)完全用不著母親操心，而且性格開朗，多才多藝，尤其在音樂上，吹拉彈唱，無一不精。所以即使他有了什么過失，母親也不忍過于苛責(zé)他。結(jié)果他的聰明和才藝，惹出了一場幾乎殺身的大禍。讓喬喬參加西南服務(wù)團，隨軍遠征，對于母親來說，雖系出于無奈，讓她寬慰的是，喬喬畢竟做的是宣傳文化工作，不至于有直接的危險。如今喬喬自己要求上前線，上戰(zhàn)場，固然有更多的機會殺敵立功，可槍子不認人，萬一像他父親一樣，為國捐軀，光榮是光榮，做母親的，情何以堪！

喬玉清趕緊給兒子寫了回信。紙短情長，信寄出去了，她還是時時刻刻牽膽掛肚，恨不能化身鴻雁，飛到四川，伴著兒子，為他遮擋兇險。身無雙飛翼，她只能在夜深人靜之際，默默地禱告上帝，祈求她真誠信奉的主，保佑她的兒子。

她不知道上帝有沒有聽見她的禱告，但她料想兒子沒有看到她的回信。因為僅僅十天之后，她就收到了兒子戰(zhàn)死的通知書。

喬喬死了。喬喬是在戰(zhàn)場上，被敵人的子彈打死的。然而喬喬卻沒有得到立功獎狀，更沒有得到烈士的稱號，就像他的父親失去了曾有的烈士稱號一樣。

喬玉清開始并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她只知道，她僅有的兒子，她們家最后一個男人，死了。她最后的希望也破滅了。從此以后，她只能一個人，孤苦伶仃地度過漫漫的長夜了。得到丈夫死訊時，她也沒有傷心到這個程度。畢竟那時候，國家危亡，民族蒙難，死的人太多太多，人們對死亡幾乎都有些麻木；畢竟那時候，她身邊還有個每天都在長大的兒子，她生的意志還有所寄托。可是現(xiàn)在，她什么都沒有了，什么都不會有了。她想到了死，想到地下去尋她的丈夫和兒子，這樣她們一家人就可以團聚了。

在她哀痛欲絕的日子里，只有她的老母親和姊妹們，輪流守護著她，庇佑她度過了最艱難的關(guān)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