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似乎嫌他消失得還不夠徹底,兩個月之后,工作剛上軌道的韓云霈,又被提升為主編助理,名義上升了半級,實際上剝奪了他的發(fā)稿權(quán)。分配給他的新任務(wù),是專職分管搶救挖掘喬家大院的史料。所謂“分管”,實際上只管他自己,因為參加這項工作的只有他一個人;而六十四頁的《金陵風(fēng)》,每期中只有一頁供他展示這項工作的成果,至多只夠發(fā)一點花邊新聞。
韓云霈身在新聞單位,卻被新聞圈完全邊緣化了。
甘家大院的主人甘熙留下了一部《白下瑣言》,成為可貴的地方文獻。喬家大院幾代人中,雖不乏學(xué)人與才子,卻沒有這樣現(xiàn)成的家族文獻產(chǎn)生。要了解喬家大院,只能通過別的途徑,一是研究現(xiàn)存的喬家大院建筑群與其他實物,二是采集喬家后人和附近老人的口述,三是搜尋同時代地方文獻中的相關(guān)記載。在喬家大院紛亂雜居的現(xiàn)況下,建筑實體的考察難以展開,況且他也不是古建筑專家;已經(jīng)形成文本的地方文獻能夠長久保存,什么時候去查都沒關(guān)系;所以韓云霈決定從采訪親歷者入手,這種口述材料切實生動,但隨著歲月的流逝,老一輩的見證人和傳述者不斷辭世,口耳相傳中的變異也會越來越多,所以亟待搶救,而對于記者出身的他也算駕輕就熟。當(dāng)其時西方口述實錄的形式還沒有為中國學(xué)界所接受,韓云霈無師自通,倒算是先行了一步。由此入手,他不僅進入了喬家大院悠遠的歷史,而且進入了大院居民真實的生活,甚而窺探人們的心靈與情感。不足為外人道的是,他能甘心于這種瑣屑、龐雜、常常未必能篩出什么有價值內(nèi)容的采訪,更是因為他的生活出現(xiàn)了太多的空檔,他不得不先抓住點什么把它填充起來。
韓云霈從此成了喬家大院的常客。大院居民中七十歲以上的老人,都是他的重點關(guān)注對象。有的老人不愿意在家里說這些陳年舊事,他就請他們到佳佳軒去,選一張僻靜的桌子,泡上一壺清茶,聊上半天一天。佳佳軒這樣的茶餐廳,熱鬧時段是傍晚到午夜,上午相對冷清,所以有時他一個人也會在這里坐坐,理一理采訪所得的新材料,或者理一理自己煩惱的心緒??粗鑶紊夏切┦煜さ牟杳矚g點思雨曾經(jīng)要過的,回想思雨小口小口抿進茶水時的神態(tài),試圖品味出思雨當(dāng)時會有的感覺。他仿佛又看到思雨坐在對面,臉上掛著那種令他迷惑的微笑,甚至看清了思雨的眼神。他發(fā)現(xiàn)他可能誤讀了思雨的招牌微笑,那意味不止是俏皮,更多的該是玩世不恭。
有的人刻意回避自己的傷心之地,然而這種回避,正說明了他們的未曾忘卻。韓云霈不做這種駝鳥,他情愿舊地重游,藉以重溫曾經(jīng)的甜蜜時光。盡管已經(jīng)逝去,盡管不會再來,盡管享受這種愉悅總是要提防不時閃現(xiàn)的刺痛,他卻像一個清醒的吸毒者,明知有害身心,忍不住還是要吸。只要走進喬家大院,他就會情不自禁地想到思雨。他甚至奢望有機會重進思雨的閨房,看看它在沒有思雨時的模樣,可是他沒有理由讓別人為他打開那扇門。每次經(jīng)過喬奶奶的小店,他也會放慢腳步,多看幾眼。碰上喬奶奶閑著,他便彎進去,同老人聊幾句。
他就這樣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思雨的陰影之下。不管他愿不愿承認,在他的深心底里,其實始終存著一絲幻想,幻想在某一個黃昏,好高騖遠的思雨鎩羽而歸,重新回到他的懷抱,做依人的鳥兒。這一份斷腸相思,最難消解之處,還在于無人可以傾訴。他只能對斑駁的粉墻去說,對低垂的瓦檐去說,對朽裂的梁柱去說,可它們老于世故,連一點同情都不流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