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云霈隱約感到,雞鵝巷地塊拆遷指揮部態(tài)度的這種突變,不會沒有原因。為了摸清底細,他悄悄地去找了報社房地產(chǎn)部的吳主任。兩人雖沒什么交情,但都是報社中層干部,相互間的協(xié)作多少會有一些。吳主任的消息果然靈通,他告訴韓云霈,原先競標爭得雞鵝巷地塊的房地產(chǎn)開發(fā)公司,因為僵持半年,尚不知何時是個了局,再加上市文物局堅持喬家大院是市級文物保護單位,始終不肯退讓,平添了一道巨大的障礙,而公司拿地的錢是從銀行貸的,利息就壓得吃不消,春節(jié)前夕終于失去信心,把這塊地轉(zhuǎn)讓給了另一家公司。敢接這個扎手題目的,自非等閑人物,在春節(jié)假期中間,從市府到法院到拆遷指揮部,方方面面的關(guān)系就都捋順了。五號那天弄幾個人去強拆,不過是火力偵察,讓居民有個心理準備,也看看反應(yīng)會激烈到什么程度,結(jié)果還是老一套,告狀投訴而已,媒體去哄了一下也沒哄起來。所以現(xiàn)在開發(fā)公司擺出架式,準備正式動手了。
是什么人,有這么大的神通?
吳主任笑而不言。頓了一下,不無神秘地附在韓云霈耳邊,悄悄告訴他,,聽這家公司的人說,那天賈書記把我們老總晾了三個小時,最后叫進去,只說了五個字:“你期待什么?”不等回話,就揮手將他攆出了辦公室。
你給老總?cè)堑牡湶恍∨叮?/p>
這倒是像賈為國的作派。韓云霈暗想,幸虧“我們期待著”那五個字是老總自己添上去的,否則真夠他喝一壺。不過,這事老總斷不會說,賈為國想來也不至于往外說,能曉得的就只有書記辦公室的人了。開發(fā)公司連這都能打聽出來,可見確實手眼通天--到底是哪一家呢?
吳主任嘆口氣,說:“不是我賣關(guān)子,你不曉得比曉得好。話說白了,這種事,不是你我所能改變的。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你何必多操這份閑心?!?/p>
韓云霈不是個好事的人,吳主任的一席話,對他頗有觸動。既然雞鵝巷喬家大院被拆已成定局,為此影響自己的處境和前程,還有那個冥冥中“破門而出”的機遇,委實沒有必要。退一步說,這幾年間,金陵城里拆掉的歷史建筑,比喬家大院更有價值的,也不在少數(shù)。就說北門橋外,一箭之地,明代萬歷年間狀元焦竑的故居,已是金陵城里碩果僅存的明代民居建筑,其中的藏書樓五車樓,比寧波范氏天一閣只晚建三十年,一九九二年公布為市級文物保護單位,兩年后竟被公然拆毀。拆了就是拆了,有什么是非可言?
他還想起了一樁舊事。文化大革命開始,他平時要好的同學,多半?yún)⒓恿嗣珴蓶|思想紅衛(wèi)兵,他也認同紅衛(wèi)兵的宗旨,可因為暗戀的一個女同學參加了毛澤東主義赤衛(wèi)隊,他竟違背本意也參加了赤衛(wèi)隊,結(jié)果不久赤衛(wèi)隊就被打成?;逝?,淪為臭狗屎。那女同學家里有背景,很快走內(nèi)線參了軍;他這個平民的孩子,雖然反戈一擊,仍被打入另冊,只許參加“紅外圍”。到了下鄉(xiāng)插隊的時候,誰都不愿與他搭伴,弄得他只能一人獨居,在人地兩生的蘇北農(nóng)村,受盡了孤寂。
歷史的經(jīng)驗值得注意。在站隊劃線的問題上,一定要服從理智,盡可能不受情感的影響。
況且喬思雨家另有新居,喬家大院拆不拆,于她并沒有什么實際利害關(guān)系。
他決定淡出雞鵝巷拆遷的事。
可是到了傍晚,喬思雨一句話,又讓韓云霈改變了主意。
當晚他本該在報社值班,喬思雨打電話約他,說是有急事,又不肯在電話里講。他只好借著吃晚飯的空檔,趕到七奶奶的小店。喬思雨告訴他,今天中午,雞鵝巷來了一大班人,為首的是大明開發(fā)公司老總賈為民。
韓云霈一怔,忙問,你不會看錯吧?
怎么會看錯!喬思雨邊形容邊比劃:此人四十大幾歲,個子不高,穿一身筆挺的黑西裝,一張刀條臉,拔頂,凸腦門下鼓著一只鷹勾鼻,兩只眼睛落在眼窩里,兩彎嘴角朝下撇著,好像誰欠了他二百錢--跟每天晚上必定在電視上露臉的市委書記賈為國,就像一個模子脫出來的。
況且不是她一個人看見。雞鵝巷人已經(jīng)成了驚弓之鳥,稍有動靜,就都跑到街面上來打聽議論,還能個個都看錯?
金陵人都知道,賈為民是賈為國一奶同胞的兄弟。賈為國前腳接任金陵市委書記,賈為民后腳注冊了大明開發(fā)公司,這公司一掛牌就牛氣沖天,出手頭一個項目,是在紫金山風景區(qū)里開發(fā)八十八幢高級別墅。金陵城里有幾個不識相的文人,拍案而起,到處告狀,說賈為民侵占公共資源,破壞紫金山風景區(qū)的整體風貌,而且成為長久的污染源,將貽害無窮??伤麄冏疃嘀荒茉谡f(xié)會上發(fā)發(fā)牢騷,寫的文章報紙上登不出,電視臺做的專訪節(jié)目全被禁播,寄到省里、中央的舉報信照例轉(zhuǎn)批給市委市政府處理。盡管民間傳得沸沸揚揚,反而提高了大明開發(fā)公司的知名度。賈為民開發(fā)的別墅,照樣二三百萬一幢,專賣海外投資商和中國的“先富一族”,還被市里樹為優(yōu)化招商引資環(huán)境的標桿項目。如此標桿一樹,金陵城內(nèi)外的重要風景區(qū),莫愁湖、玄武湖、五臺山、東水關(guān)周邊,很快被“開發(fā)”殆盡。
紫金山都能割下一塊去,小小雞鵝巷還在話下嗎!
喬思雨說,賈為民看到有戶人家已經(jīng)搬走,當場調(diào)來大鏟車,不管不顧地將空房推倒,轟隆一聲,嚇人一跳,揚得滿街塵灰。這就不說了,還把隔壁鄰居家的房子都帶塌了半邊,在家看門的老人,差點砸在房里,電線也被拉斷了,半條街停了電。居民讓他找供電局來修,他陰陽怪氣地說,修什么修,反正沒兩天就要斷電了。后來還是居民自己報修的。
韓云霈的心里,不覺激起一層義憤:賈為民仗著他哥哥當市委書記,在金陵城里為所欲為,平民百姓就該這樣任他糟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