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云霈不能讓喬思雨失望。

盡管喬家大院在內外交侵之下，已經面目全非，韓云霈對它的起死回生并不擔心。南捕廳甘家大院整治之前，有關部門曾組織記者去參觀，以“留下歷史的見證”，那狀況并不比現(xiàn)在的喬家大院好，可一旦遷出居民，清除違建，修舊如故，便重現(xiàn)了江南傳統(tǒng)民居的迷人風采。迫在眉睫的問題，是怎樣才能逃過眼下的劫難，這種磚木結構的古建筑，一旦拆毀，就成了一堆朽木碎磚，什么整修、復建，就都是空話了。到了報社，韓云霈忙給市文物局副局長李國強打電話，問他知不知道雞鵝巷就要實施強制拆遷，喬家大院能不能得到應有的保護。

李國強是韓云霈的老朋友。他雖是文物局副局長，但正局長前年退休后，一直由他主持工作，升任正職也就是遲早的事情。他告訴韓云霈，雞鵝巷按理應當保護的歷史建筑，不止一處，除了喬家大院，至少還有原戴笠公館。戴公館不是文保單位，肯定留不住了。市委書記賈為國早就發(fā)過話，說金陵的民國建筑，有一個中山陵、一個總統(tǒng)府作代表，也就可以了：我們又不打算給國民黨反動派做孝子賢孫，為他們留那么多舊址遺跡干什么？這也保那也保，“老城區(qū)改造”還怎么搞！

言外之意，你想多保護點民國建筑，就有為反動派做孝子賢孫之嫌；像戴笠這樣的身份，自然更沒人敢出頭為戴公館求情。

至于喬家大院，是與南捕廳甘熙故居同樣規(guī)模的江南傳統(tǒng)民居群落，也就是民間俗稱的“九十九間半”，同樣建于清代道光年間，同樣出于甘熙的精心設計，而且奇思妙構更富特色，至今格局未變，建筑猶存，也同樣是一九八二年公布的市級文物保護單位，自然不是誰想拆就能拆的。不過，喬家大院被劃進雞鵝巷動遷地塊后，李國強手持《文物保護法》，在市長辦公會上力爭了幾次，賈為國拉長了臉聽他說，不打斷，不反駁，也始終不做明確表態(tài)。在場的人都明白，這叫“不說白不說，說了也白說”。雖然他已向省文物局打了報告，看樣子恐怕仍是兇多吉少。

老哥既有興趣，何不利用媒體的力量，促一促？李國強提議。

這個主意可行。韓云霈當即打開電腦，以《金陵城里的“九十九間半”》為題，寫成一篇千字文，由南捕廳甘家大院起興，重點介紹的則是喬家大院，且有意淡化了北門橋、雞鵝巷這個敏感區(qū)位，編進了次日的文化版。署名的時候，他想也沒想，便寫下了“思雨”二字。果然，老總對此毫無戒備，不但順利簽發(fā)了，還在文章末尾補了兩行：

大家都希望喬家大院早日得到維護和開發(fā)，成為古都金陵的又一處勝跡。

我們期待著！

第二天一上班，韓云霈就接到喬思雨的電話，不無嘲諷地說，思雨的文章，寫得不錯呀！

不好意思，擅自用了你的名字。韓云霈笑著道了歉：不過素材都是思雨提供的，我不能掠人之美，是不是--哎，外面反應如何？

喬思雨憋不住也笑了：那還用說。雞鵝巷人手一份，正準備朝拆遷指揮部送呢。我們期待著！

我們期待著！韓云霈興奮地回應了一句。

李國強在韓云霈的傳呼機上留言，同樣用了這五個字：老哥，一石激起千重浪啊，我們期待著！

這一天聽到的全是好消息。金陵大小報紙、省市電視臺紛紛派記者前往喬家大院采訪，居民們趁機反映強制拆遷問題，引起媒體廣泛注意。《古都晚報》當然不能看著別人插手摘桃子，老總催著韓云霈組織后續(xù)文章，韓云霈當即派記者去采訪李國強。李國強更是抓住時機，一邊組織文物局專家勘察組進駐喬家大院，進一步勘定喬家大院的歷史意義、文物價值及現(xiàn)存狀況；一邊就市級文物保護單位喬家大院的拆保問題，又向國家文物局作了書面匯報，請示辦法。雞鵝巷地塊拆遷指揮部在接受記者采訪時，也不得不表態(tài)：喬家大院屬文物保護單位，拆遷工作暫緩進行，具體辦法待市里研究決定。喬老太太康復出院。她暈倒的病因本是低血糖，因為老邁年高才被留院觀察，人逢喜事精神爽，就更急著回家了。喬思雨約韓云霈晚上到北門橋下佳佳軒喝茶。

可到了傍晚，風向變了。

老總下午一上班就被市委宣傳部召去，三個小時后回來，滿臉深刻和嚴峻，將韓云霈叫到辦公室，只說了一句話：喬家大院不要做了。

韓云霈知道出了岔子，二話沒說點了點頭。令行禁止，是新聞單位最基本的游戲規(guī)則，在報社待了十幾年，從文化記者做到文化部主任，這點覺悟他還是有的。出了老總辦公室，韓云霈悄悄去找了老總的駕駛員，塞了包中華煙，便聽說老總進宣傳部沒三分鐘，就去了市委賈書記辦公室，在那里待了近三個小時，出來時灰頭土臉。賈書記日理萬機，想來斷不至于和他們老總做如此漫長的磋商，準是將他晾到最后幾分鐘，才叫過去訓了一頓。

這是賈為國常用的手法，晾的時間越長而訓的時間越短，表示他對你的不滿越深。

被晾的下屬，就不能不認真考慮如何調整自己與賈書記的關系了。

聽老總的口氣，賈書記的不滿，自是因喬家大院那篇文章而起，這使韓云霈有一種不祥之兆。但他也懷著一絲僥幸，那就是經過各家媒體的協(xié)同宣傳，喬家大院的歷史文物價值公之于眾，無論誰再要強拆，就不能不考慮社會影響。賈為國很可能正是為此而格外惱怒。

這一絲僥幸到了晚上就徹底破滅了。佳佳軒茶館的包間里，是有電視機的，韓云霈注意看了電視臺的本市新聞和文化報道，不但沒有任何關于喬家大院的信息，而且連篇累牘，都是對金陵“老城區(qū)改造”取得顯著成績的肉麻吹捧；一向以親民姿態(tài)出現(xiàn)的對話欄目，還特意請了一個出名的“釘子戶”做訪談嘉賓。此人去年因抗拒拆遷、毆打拆遷人員曾被刑拘，如今已住進了環(huán)境優(yōu)雅、裝潢華麗的新居，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在攝像機前現(xiàn)身說法，對過去抵制拆遷的行為痛悔不已，對市委市政府“老城區(qū)改造”的英明決策大唱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