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1)

母系氏家 作者:李駿虎


 

同為“霞玉芳紅”,閨女和媳婦子在“梅蘭竹菊”們心目中的地位是不同的。八十多歲的老嫗金菊,兒媳婦梅子也當(dāng)上婆婆了,還每天坐在巷子口的陽窩里跟一幫老漢漢和婆婆子編派閨女和媳婦子的是非,閨女十天半月來看她一次也是好的,媳婦一天三頓端上也不覺心里妥帖。婆婆子敞著懷,干癟的奶袋像漏完氣的豬尿脬貼在胸前,手里握著拐棍在地下劃拉,說起閨女的好,說一項輕輕畫一個小圓圈,排列整齊,像算盤珠子--心里有數(shù);說起媳婦子的歹,拿拐棍狠狠地在地上戳,戳出一片小坑來,滿地白麻子。閨女和媳婦在媽或婆那里變得可圈可點,涇渭分明地圖解在大地上。

閨女秀娟是媽媽蘭英的心頭肉,也是蘭英心上的一塊瘡,臉上的一條疤。秀娟是福元的姐姐,就是紅芳的大姑子。小姑子厲害,厲害在任性,仗著自己年紀(jì)小就可以不講理,只知道一味地跟媽站在一起對付哥嫂;大姑子不同,大姑子厲害,厲害得要做家里的主,媽還得聽她的,弟弟、弟媳更得聽她的。大姑子比小姑子還要難對付。當(dāng)初媒人提親的時候,紅芳媽一聽那邊還有個大姑子沒出嫁,頭搖得像撥浪鼓。還是紅芳自己打聽到這位大姑子性格雖然孤僻,人卻比綿羊還善,只是不知道為什么,打定了主意一輩子不嫁,要老在家里真的當(dāng)“姑子”。紅芳媽聽了撇撇嘴說:“人善就好,只是哪能不出嫁呢,女子家家的,遲早要嫁的?!?/p>

紅芳過門后,也見過兩次媒人來給秀娟說婆家。秀娟在院子里來來去去,又曬棉花又摘花生,該干啥干啥,就像沒看見,問她句話,像把牛毛扔到井里,連個回音都沒有。媒人走后,蘭英把秀娟拖拽到屋里,紅芳只聽見笤帚把子打在肉上的聲音,卻聽不見秀娟哼哼一聲。紅芳嚇得大氣不敢出,良久,才聽見蘭英一個人的哭聲,哭她造了孽,還是聽不見秀娟的聲音。第二天,秀娟走路就有點跛,蘭英會做些偏飯給她吃,紅芳注意到母女倆該說啥說啥,像是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常有人悄悄向紅芳打聽秀娟的究竟,紅芳眨巴眨巴眼睛說:“我真的不知道,不騙你,一點也不知道?!边@話聽來像哄鬼,卻是真的。

后來紅芳在枕頭上悄悄問過福元,福元說:“我姐膽子小,不敢結(jié)婚?!痹賳柖嗔?,福元也不知道,只說記得十年前,媒人來給秀娟提親,秀娟把屋門關(guān)得緊緊的,怎么叫也不開,逼急了就披頭散發(fā)地破門而出,揮著鞋底子追打媒人,后來就很少有媒人敢上門了。福元說他媽為了勸秀娟出嫁,把能請來說話的親戚長輩都請遍了,還請過神漢在秀娟房里作法驅(qū)趕狐貍精,最后都白忙活了。秀娟和父母談判過一次,說只要不讓她出嫁,愿意在家里當(dāng)牛作馬,伺候父母一輩子。蘭英當(dāng)時哭道:“我有兒有靠的,靠你?。∧阋娴囊惠呑硬怀鲩T,我死了都不讓你披麻戴孝!”跛子老漢只是垂淚,沒有一句話說。

紅芳聽了眨巴眨巴眼睛問:“哎,你說咱姐會不會心里有人?”福元也眨巴眨巴眼睛說:“不會吧,我記得我小時候,磨房院里住著一個知青,叫程和平,和我處得好,和我們一家也挺慣,他給咱姐寫過信,咱姐也沒給他回?!奔t芳眼睛一亮:“后來呢?”“后來,”福元努力回憶著,“那人打兔子把銀娃爸打死了,判了刑,不知道現(xiàn)在出來沒有?!奔t芳問:“就是和咱家不說話的那個銀娃吧?”福元不耐煩地“嗯嗯”著轉(zhuǎn)過身去:“睡吧睡吧,早八百年的事情了!”紅芳不甘心地?fù)u著男人的膀子問:“哎、哎,你說他們倆會不會偷偷地好過,咱姐一直在等這個人?”福元罵道:“神經(jīng)!”

沒人把事情往秀娟小時候想,很多年連蘭英也沒轉(zhuǎn)過這個彎來。紅芳過門后,除了那兩次媒人上門,再聽不到蘭英和秀娟母女討論這件事情。每次回到娘家,紅芳媽都要問:“你大姑子說下婆家沒有?我倒有一家合適的,想說給她?!奔t芳都要嗆一句:“跟你說過多少遍了,別操這份心了,你就是不聽,真是閑吃蘿卜淡操心,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聽紅芳說了秀娟打媒人的事,婆婆子就吸著涼氣瞎猜:“莫非是個石女子?要真是,這女子的命太苦了?!奔t芳說:“現(xiàn)在石女也能動手術(shù)治好了,人家不想嫁就是不稀罕男人,這世界上還能沒尼姑了?”她媽說:“你套套她的話,看能不能套出個道道兒來?!奔t芳跳了起來:“我可不敢,讓福元媽知道了非扒我的皮!”她媽皺皺眉:“你婆就那么厲害?”紅芳說:“就是,聽人說我公公的腿就是被她打斷的!”她媽就笑了:“死女子,就是嘴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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