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村最不缺的就是光棍漢,人家兒后晌就找下了,金菊把女娃子照顧了和自家老漢搭過班子的老會計克敏家的老二銀娃。銀娃媽要來看看人樣兒,金菊舀了小半盆水讓那女娃子洗洗臉,洗下的臟水能上二畝地的肥,洗完臉把一院子的人都驚了--黑灰下竟然掩蓋著一張滿月般的大白臉,濃眉俏眼,好像年畫兒上走下來的人兒--,老金菊瞅著“嘖嘖”不絕:“怪不得,怪不得呢,怪不得她媽要給她臉上抹鍋底灰,這女子就跟那畫兒上的一樣,這可真是便宜了銀娃了,也不知道雞巴娃幾輩子修下這福分!”那時蘭英也在場,心里就有些酸酸的,自信不比這女娃子差,可是到底生了兩個娃了,年紀(jì)比人家大上一把,連餓帶娃娃吸咂,臉皮早黃了,不比人家黃花閨女奶膘美。不知怎么的,她總覺得這個女子和矮子那兩條沒來由的白鰱一樣讓人心里怪沒個底,她不知道,就是這樣一個外鄉(xiāng)女娃子,幾十年后,卻在南無村里稱了王,這是后話了。現(xiàn)在,這一家三口暫時在隊里磨房院的兩間空屋里安頓下來,等著辦過喜事再找房子。
就算是餓死人的年月,新鮮事兒也長了腿似的,沒半天就跑遍了南無村的百十個家戶,于是就有人說出不好聽的話來,自然是說吃飯問題,沒有理由在這樣人命關(guān)天的年月從半天空里掉下三張嘴來吃大伙那點塞牙縫的糧食。來找麻煩的人多了,老支書又火了,埋怨了金菊幾句,婆婆子不受這個,跟老漢吵,老漢跑到大隊部去,打開擴大器喊人:“全體干部注意啦,全體干部注意啦,馬上到大隊部來開會,全體支委,各生產(chǎn)隊隊長、會計都參加!”連喊三遍,架在光禿禿的梧桐樹杈上的高音喇叭發(fā)出尖利的哨音,關(guān)上了。
矮子支著耳朵在院子里聽過廣播,就要去開會,蘭英說:“可把你也算個人了!”矮子沒骨氣地說:“不去不好,肯定是討論那三口人的落戶問題?!碧m英看也不看他:“你拉下的屎你自己舔,金菊說是你把人領(lǐng)進(jìn)她家的,我看你有什么本事收拾!”矮子說:“去了再看,現(xiàn)在說什么也遲了?!辈坏忍m英回答,逃也似的出了家門。
進(jìn)了會場,矮子找個角落蹲下,生怕有人說破是他招來的人。老支書擰著眉頭站在主席、總理畫像下面,褂子披在肩頭,打著手勢講話:“現(xiàn)在開會,咱們今天集體處理河南那一家三口的問題,大家說落戶就落后,落了戶誰也別再閑話淡歌地說;大家說攆走,那就攆走,又不是誰家的親戚!就這事,大家發(fā)表意見。”生產(chǎn)大隊隊長柱兒煩躁地嚷嚷:“不用討論,討論個什么?山東棒槌河南賊,留下來肯定是個禍害,不信都看著!”有幾個人跟著起哄。一隊隊長金娃是銀娃哥,不想讓弟弟風(fēng)里來的媳婦水里去,臉色難看地說:“我是銀娃哥,也是干部,我看女子和銀娃結(jié)婚后,就是咱村的人,戶口問題自然就不存在了;那兩個老的不能留,不能給集體增加負(fù)擔(dān),叫他們回河南去算了?!比犼犻L反對:“金娃你想得美,你把人家女子的父母攆走,人家女子肯定不跟銀娃了,不信你走著瞧?!苯鹜薏豢詺饬?。二隊會計是個沒結(jié)婚的光棍兒,說落戶就落戶,反正是個吃不飽,也不在乎多個三兩張嘴。馬上就有人拆穿他:“你小伙兒是看見人家女子長得好了吧,我跟你說,你想也白想,你當(dāng)你是土匪長盛啊,天底下哪來那么多的好事情!再說,銀娃也不是七……”大概意識到矮子七星在場,趕緊吐吐舌頭,住了嘴。矮子的臉已經(jīng)燒成了火上的鏊子,恨不得把臉裝褲襠里去,往下別人說什么,他都聽不見了。上過高中的二隊隊長眨巴著眼睛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說兩句,不一定對?!彼治鰜矸治鋈?,聽起來頭頭是道,大家聽得很認(rèn)真,可是分析了半天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同意還是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