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外面來的人,恐怕永遠體會不到那個村莊的丟失之美,那種混沌的懨懨迷醉。
從大的地理上來看,這里屬于北中國的黃土高原,山西省的南部;小而言之,正處在霍山的斷裂帶,東西北三面環(huán)山。遠古洪荒時期,浩大的汾河水流經(jīng)這里,不舍晝夜,沖積出向南傾斜的廣袤平原,從而具有典型的汾河谷地氣候特征:南部平原海拔不過四百米,四季分明,燦爛的陽光像溫暖的乳房哺育著大地上嗷嗷待哺的生靈;三面環(huán)繞的高山卻壁立三千米開外,屬高寒地區(qū),山頂積雪終年不化,盛產(chǎn)白皮松、五色花、雙頭蛇、萬年燈。有足夠的遺址可以證明,堯舜禹的部落都是以這片河谷盆地為國中之國,一直在這片豐饒的平原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直到二三十年前,現(xiàn)代的耕作方式和外來文明還沒對這里產(chǎn)生多少影響。
那個村莊,數(shù)十年前由汾河的一條支流的勢力范圍往東方遷移,只是為了躲避不可預(yù)期的洪水。初具規(guī)模時只有三五家人,其實還是一大家子,一個姓氏。并且最初,還有一家遲遲不肯遷移到東方的高地,可以相望的新的聚居地,在此之前是祖先安息的風(fēng)水寶地,這造成了這家短期的遲疑,自然,后來他們也跟了過去。五十個年頭過去了,這里已經(jīng)有二三百戶人家,近千口的人丁。然而除了不同的年代收留的零落的幾家外姓人,其實都還是一大家子。因為是一大家子,都只按輩分稱呼,下對上尊稱,上對下愛稱,同輩稱小名的多,大名只有少數(shù)在外面上過學(xué)的和上過班的人那里被外人記得。也有幾位被喊了一輩子大名的,那當然是村里為數(shù)不多的有身份的人,需要大家知書達理地去尊敬。一個村莊其實就是那一個家族,于是漸漸都不是很去記那個共同的姓氏了,那個姓和陌生的大名組合在一起的情形,只被書寫在身份證上,給外人看,使外人不至于把一村子人搞混。
族譜也是沒有的,三代以上的祖先躺在更東方的高地,等待著清明時節(jié)的祭掃,再遠古些的先人,就不知道在誰家的耕地下成為了莊稼的營養(yǎng),滋養(yǎng)了后輩的生命?;钪艿哪切┤耍畛踹€是輩分分明的,長胡子的認真地稱呼穿開襠褲的爺爺,只怨上輩子人生育不節(jié)制、不規(guī)劃。族譜是沒有的,中堂掛的是壽星托桃或者猛虎下山圖,輩分都在人心里記著,不會亂,也不能亂。往后就不行了,觀念新了之后,輩分低的人就開始找機會“提輩兒”,本來是侄子的,和你稱兄道弟了,你需裝個糊涂,放人家一馬,這樣才是同齡伙伴“應(yīng)該”有的態(tài)度。三代之后呢,一個姓氏的也不能說是一家人了,有了生疏,有了仇恨,甚至,有了姻緣。因此姓氏不能不忘,祖先不能不忘,族譜當然不能修,修了就是“倒行逆施”。
沒了姓氏,沒了祖先,容易丟失的還有時光。只記得農(nóng)時,只記得冷了穿、熱了扒,春夏不分,夏秋不明,秋冬不解,冬春不知。公元紀年最不必去記,星期更加沒用,農(nóng)歷倒是能派些用場:孩子結(jié)婚要看八字、定黃道吉日;亡故了親人,也要看看陰陽。最要緊的是一天里的時間:每晚八點中央一套的連續(xù)劇怎么能不看?播什么看什么,好壞都入迷;孩子放學(xué)的時間更要牢記,得做飯給學(xué)生吃么。最怕的是陰天下雨,一天里昏昏欲睡,時間都擋在烏云之外,--趕上那秋天的淫雨,無邊無際地打在翠綠的樹葉上,看看對面發(fā)呆的人,開口就問:下了半月了嗎?
生活只在家的單位里存活,只要還沒死,時間就在記憶里存在--記憶是屬于一家子的記憶,事情只是院墻里的事情--只要分了家,上面承認有爹媽,下面承認有兒女,其他統(tǒng)統(tǒng)不必放在心上。還有什么可丟失的呢?那就是最后可丟失的東西了:性。人一往年紀上走,都有些中性化了,女人腰身變粗,男人嗓音變細。但也有大的方向,就是女人還像女人,男人也開始像了女人,當爺和爹的越來越婆婆媽媽,當家的就更加“應(yīng)該”是祖母或者母親或者兒媳婦了。
至此,沒了姓氏,沒了先人,沒了時光,沒了男人,只有些還可說說的女人的傳奇,欲說還休。明明,村莊還在那里長著,煙火濃重,雞犬相聞,孩子哭大人罵,走進去,卻有茫然四顧無人之感。
此消失的村莊,有個名字叫南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