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逍遙的味道(2)

莊子的享受 作者:王蒙


  莊子的敘述總是那樣瀟灑自由。后人說,怒而飛,不但是大鵬的行為記敘,也是莊子的文風,叫做文采激揚,叫做勢沖霄漢,叫做蓬勃萬里,叫做雄風浩蕩,當然也叫做高聳入云。
  
  一上來就是鯤與鵬的橫空出世。講上四句話(四個句號)到了“南溟者,天池也”,故事已經(jīng)講完,再舒緩文氣,想起了出處,叫做“齊諧者,志怪者也”,遂再次總結(jié)一遍,作平和轉(zhuǎn)述狀。這本《齊諧》是實有其書還是莊子杜撰,是紀實還是街談巷議、小道消息、小品段子,對于二十一世紀的我輩已經(jīng)沒有意義。莊子借此表示自己言之有據(jù)(如茲后也動輒說到孔子子貢顏回一般),轉(zhuǎn)一轉(zhuǎn)口氣,不要搞得一味語出驚人,則是達到了欲放還收,舒卷隨心的效果。
  
  然后更上一個臺階,藉“諧”言,說是鵬鳥擊水三千里,摶(tuán)扶搖而上九萬里?;蛘f扶搖者龍卷風也,還是叫扶搖好聽,形象、壯麗,極具動感。
  
  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
  
  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后乃今將圖南。然后設(shè)想到六月之(氣)息,或六個月一個航程,想到塵埃野馬,春日氤氳,尤其是想到從九萬里高空向下看也正如俗人之仰視蒼穹。這可是極其超前的對于太空遨游時可能產(chǎn)生的感覺和視覺的想象。莊子喜歡研究自然界,喜歡從自然界找對象來走近大道,這不但是一個修辭學(xué)的嘗試,也是一個科幻的嘗試,可惜的是后人沒有沿著科幻的路走下去。莊子描寫大鵬從高空--九萬里以上,按目前的說法,距地面一百公里以上就算進入了外層空間的底部,也就是從極高的外層空間向下看的所見。他甚至于設(shè)想起天空的顏色是否固有(正色)來。若是則已,就是這樣吧,云云,則是莊子時期沒有外層空間的活動所顯示的有限見識。
  
  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
  
  再補充發(fā)揮到風之積累恰如造船的水之積累,要厚要多要滿足數(shù)量的要求,才能承載大翅膀大鵬鳥如承載船艦。說是用一杯水倒在房舍里的洼地中,只能用一根小草作船只,而放一只杯子就會粘到地上,無法行進。這是在想象中進行的推論和觀點延伸,顯得恢宏、合理、完全。其實水淺了船會擱淺,這是對的,說水小了負舟無力,則不嚴謹,因為根據(jù)阿基米德原理,浮力等同于排水的噸位,與湖海的總水量無關(guān),這是當年莊子未曾了解的。水太少了不行不是因為無浮力,而是因為它不夠那個排水量。莊子對于自然界的了解多是想當然,但是他的想法入情入理。勇于虛構(gòu),同時認真地考慮細節(jié),這正是小說藝術(shù)的特色之一。被伽利略發(fā)現(xiàn)的自由落體重力加速度的原理,也與日常人們想當然的物體重了就下落快的想法不一致。可惜的是莊子推導(dǎo)事物的運動時,沒有想到過可以通過實驗檢驗校正。莊子設(shè)想,必須有特強的風勢,才能負載著大鵬飛翔向前。他設(shè)想,大鵬展翅時,大風就在鵬翼下邊,大鵬鳥依靠著大風,背負著青天,飛翔在青天之上,這頗有些壯觀。
  
  莊子的用意不在于自然界的規(guī)律的科學(xué)性,而在于每一種自然現(xiàn)象都與大道相通,在于自然的道性。是的,宏偉、遼闊、高遠、大言鴻論驚世都是可以的,關(guān)鍵在于你擁有的那點風那點水的積累有多大多厚多足,在于你有多少存貨。如果只夠浮一個芥子或芥草,卻要做出不可一世的真理化身的姿態(tài),雖然多方表演,作文化狀,其實徒增笑柄罷了。
  
  僅僅講一個鯤--鵬,雖然氣魄驚人,仍然是單向夸耀而未必能產(chǎn)生引人深思與耐人尋味的效果。思辨思辨,不但要思,而且要辯與辨,古文中,辨即辯。辯就是有了對立面,有了一生二,有了掂量比較與相生相克互證互斥互補,有了辯證邏輯的深化認識的作用了。
  
  蜩與學(xué)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搶榆枋而止,時則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
  
  妙就妙在莊子說完了鯤鵬,立即以蜩和學(xué)鳩--蟬與斑鳩的口氣嘲笑起鯤鵬來。這既有戲劇性又有思辨性。飛那么遠干嗎?費那么大勁干嗎?飛起來,碰上榆樹就歇榆樹枝,碰到檀樹就歇檀樹杈,不就結(jié)了?再飛不上去,下地跳一跳不就得了?
  
  適莽蒼者,三飡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
  
  莊子有幽默也有打趣,也許不無刻薄。蓋世人接受小小的蟬與斑鳩易,接受鯤與鵬難;接受鼠目寸光易,接受登高望遠難;接受一二百米易,接受九萬里太難。人們能夠接受的是帶上三頓飯走一趟郊野,回到家肚子猶然不餓;最多是舂一宵米作干糧用,跑上一百里地;又如何能理解用三個月的工夫準備千里長征的糧草呢?
  
  之二蟲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 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
  
  那兩個蟲子(這里的蟲子似指小動物,按今天的觀點,蟬可以算昆蟲,朝菌則是單細胞生物)又能知道個啥?小智低智當然夠不著大智高智,短命者不知道什么叫長久長壽。朝菌(即早晨生長的蘑菇)不知道陰晴與朔望,蟪蛄(即寒蟬)不知道春與秋,它只能活一個夏季。它們是小年(即短命者)。楚國南部有一種大龜或大樹,以五百年為一個春季,再以五百年為一個秋季。上古時代有一種大椿樹,干脆以八千年為一個季節(jié)。而彭祖,至今以長壽而聞名于世。大家都愿意與他們相比肩,包括那兩只蟲子,豈不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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