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新兵連:白饅頭與黑牛糞(1)

我本頑癡:王剛自傳 作者:王剛


  雖然我當?shù)氖俏乃嚤?,可也得和義務(wù)兵一樣,先到新兵連參加訓練。
  
  妹妹去了208醫(yī)院,我被發(fā)送到了長春市郊的坦克學校。
  
  開始我很興奮,以為要學開坦克呢??傻侥莾阂豢矗箍藢W校里,愣見不著一輛坦克。原來,文革期間,一切都亂了套,軍校也不例外。也是,萬一“造反派”們開著坦克進城“文攻武衛(wèi)”,那還得了?于是坦克都被鎖在庫里。
  
  我們只發(fā)了一支蘇式步騎槍,又叫“七斤半”。打一槍得拉一下大栓,性能比不得正式連隊配備的國產(chǎn)的“半自動”。但這也足以讓我們興奮得不得了。
  
  說來現(xiàn)在還覺得臉上發(fā)燒,剛進新兵連的頭一天就挨了罰,原因是“搶飯吃”。
  
  新兵連編制人數(shù)往往超出正規(guī)連隊一倍還多。我們六七個長春兵,加上吉林懷德和山東某縣的農(nóng)村兵,共有260多兵員。
  
  比“開坦克”更令我興奮的是,新兵連的頭一頓飯竟是大米飯!
  
  當飯車還沒推到我們這一桌時,我和幾個長春兵,早已按捺不住,沖上前去,撥開眾人,每人盛了一大海碗,干脆圍著飯車不動地方,往嘴里劃拉。頃刻之間,一粒兒不剩,又轉(zhuǎn)頭盛了一大碗。飯車空了。
  
  許多山東兵拿著個空碗呆在那里,不敢闖過我們幾個圍著飯車的“人墻”。
  
  新兵連長過來了,詫異地問:“干嗎愣著?吃?。 ?br>  
  一個山東兵撇著怪腔說:“飯,沒(讀mu)啦……”
  
  兀自埋頭大嚼的我,耳邊響起連長炸雷一般的喊聲:“立正--”
  
  哐當!我手中的碗掉到地上碎了,撒了一地的大米飯。我心說:“好可惜呀!”
  
  連長繼續(xù)下達命令:“齊步走--”
  
  我先邁左腳,很規(guī)范地向前走去。
  
  連長沒喊“立定”,我一直走到了門外。
  
  “立--定!”
  
  我站在了雪地上。
  
  連長轉(zhuǎn)頭又進了飯?zhí)茫俨怀鰜砹恕?br>  
  好家伙,我這一站可就是一個小時,但我心中無悔。
  
  我下鄉(xiāng)苦干了一年,親手種下的十坰稻子,沒分給我們一粒;雖然分了12斤麥子(能磨出8斤白面),可沒吃過一頓大米飯哪!為一頓大米飯,至于嗎?想我在知青點當“頭兒”那會兒,每到一個集體戶搭伙,眾人必然吆喝:“王剛來了,咱們烙餅!”最奢侈的一次,是把七八斤白面統(tǒng)統(tǒng)烙了餅。
  
  而我從農(nóng)村知青點里帶來的自由主義和“游擊作風”,在新兵連里,第一次遭到“整肅”。
  
  不就是在冰天雪地里站個把鐘頭嗎?哈哈凍僵的雙手,摸摸滾圓的肚子,心說:“值!”
  
  沒想到,等分到正規(guī)連隊--哲里木軍分區(qū)警通連,我又由“搶飯吃”到怕吃飯了。因為這個劉連長“直腸子”,吃飯像往嘴里倒飯--《西游記》里的話:“這位老爺?shù)纳ぷ幽ゴu砌的”。
  
  連長身先士卒,十分鐘吃完。他放下碗,我們也得撂筷。那叫戰(zhàn)備觀念強。
  
  盡管如此,吃得快,總比沒飯吃強。過些日子,也就習慣了。
  
  別的不敢夸口,軍事訓練我可是頂呱呱。有一年的農(nóng)活兒墊底兒,再苦再累的軍事科目,我權(quán)當游戲了。
  
  只一樣別扭,不能戴眼鏡。因為生怕戰(zhàn)友對城市學生兵有成見,于是便整天“如墜五里霧中”,視力0.2的一對兒眼睛大而無神,逢人遇事大約總是一副懵懵懂懂的表情,顯得傻乎乎的。
  
  部隊規(guī)定,下級見上級要主動敬禮,而我這半拉瞎子實難分清誰是誰,又深怕怠慢了任何人,反正全連全分區(qū)我是最新的兵,于是干脆來個“牛犢子拜四方”,見誰敬誰。
  
  正所謂“禮多人不怪”,我估摸當時沒誰對我心存芥蒂。現(xiàn)在也是這樣,不管在部隊還是地方,誰要是在人前總顯得十分厚道或曰“傻乎乎”的,又那么自謙,人緣兒多半不錯。
  
  我兒時飽嘗過被“群眾”孤立的滋味,長大后更感受到一個人若脫離了“群眾”--管你是主動還是被動--那后果該是何等地可怕!“群眾”,多少罪惡假汝名而行!
  
  我的近視眼,應(yīng)了“塞翁失馬”的古訓,禮多人不怪,在軍分區(qū)小半年,我的“群眾關(guān)系”不錯。
  
  但我還是愿意獨處。
  
  在部隊這樣一個武裝集團里,獨處的機會恐怕唯有站崗了。
  
  白天崗不行,軍分區(qū)門口,總有首長出出進進,我必須不斷地“立正”,精神不敢有絲毫懈怠。
  
  我鐘情于夜班崗,特別是“倒二班崗”,即天亮前的那一班。
  
  凡當兵站過崗的都有體會:這是最難熬的一班崗,因為按正常人的生物鐘,這本該是睡眠最香最沉的時候;若趕上冬天,這也正是我們東北人稱作“鬼齜牙”的時候?!肮怼鄙星覂龅谩褒b牙”,何況有血有肉之人?
  
  可我偏愛站這班崗,因為再不會有誰進出,再不用我頻繁地“立正”,我可以凡人不理,我可有個機會“脫離群眾”了。
  
  這班崗,從接班到交班,一共是一個半小時的時間。這是難得屬于我自己的時間。
  
  我可以戴上我“久違”了一個白天的眼鏡,恰如鏡頭對焦,轉(zhuǎn)瞬之間,周圍的一切由虛到實,由遠及近,那感覺是成天看得清清楚楚的人永遠不會有的。
  
  抬頭看:或滿天星,或云遮月,任我縱情遐想。側(cè)耳聽:萬籟俱寂,但時不時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聲音傳來。
  
  直到近處家屬院嬰兒的夜啼,或遠處糧倉里的幾聲狗吠,才把我的遐思由天上扯回地上。
  
  于是,我把它當做“音樂會”的場間休息,脫掉皮手套,揉化胡子眉毛上的霜花兒,繞著崗樓子跑上幾圈兒,再端槍四周尋摸尋摸,確定沒什么“敵情”之后,便又進入虛無縹緲的另一個世界了……
  
  這班崗對我真是一種莫大的享受。但也有遺憾,那便是時間太短。
  
  也有長的一次。那是1970年早春的一天,我們班奉命去看守分區(qū)農(nóng)場的冬小麥。
  
  好大一片麥田啊,真的是一眼望不到邊。
  
  地多兵少,十坰地配一個流動哨。
  
  班長諄諄叮囑:除了提高警惕嚴防“階級敵人”破壞、家畜野獸啃食麥苗之外,每個流動哨也要互相監(jiān)督,千萬不能將站崗變成坐崗。
  
  我黃昏上崗,“流動”了不到一個鐘頭,天全然黑了下來。遠處幾個剛才還依稀可辨的戰(zhàn)友,此刻已消失在夜幕之中。
  
  “嘿--”我喊了一嗓子。
  
  “嘿--”有人應(yīng)聲兒,足見戰(zhàn)友平安無事。
  
  在一個武裝集團里,一個人再有個性,也終究是這個集團里的一員。你是拿著槍的,周圍戰(zhàn)友也都是拿著槍的。戰(zhàn)士之間有一華里的距離,又冷,草原上還有狼,要是一個人,能不害怕嗎?戰(zhàn)士一會兒喊一聲:“哎,大李?”這面應(yīng)著:“哎,王剛。”這就放心踏實了,黑天了,戰(zhàn)友還在。
  
  所以我特別理解:當你的戰(zhàn)友犧牲了,那種對敵人的仇恨,再懦弱的人到那節(jié)骨眼兒上也變得無畏了。作為生命個體,戰(zhàn)友之間的互相依賴和那種高度默契,才是最權(quán)威的“集結(jié)號”。
  
  這種感受刻骨銘心,穿透歲月。
  
  我走近一棵獨立樹,將背包放到地上,小聲而堅決地給自己下了一道命令:“槍靠右肩--坐下!”
  
  我完全按照動作要領(lǐng),像每次集體看露天電影那樣,坐在了背包上,后脊梁正好抵住樹干。
  
  啊,好舒服,好愜意呀!
  
  又見星光,比平時更多更亮;又聞天籟,比平時更美更響。
  
  又是我一個人了,愛想什么就想什么:
  
  想爸爸,想媽媽,想妹妹,想過去,想未來,想今后會娶個什么樣的媳婦,想我守著的這十坰麥田能磨出多少白面來……
  
  如今,聽說在職場里,提倡“減壓”和發(fā)泄。如果真有這一門子功課,盡可以請王剛來教習--某種意義上,本人可是“減壓療法”的“先驅(q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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