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大學學什么?(1)

北大批判 作者:薛涌


這是我?guī)啄昵暗囊黄}作文。編輯在約稿信中這樣寫道:

不少中國大學生對上大學的付出與獲益比例表達不滿。他們認為,自己投入過多的時間與金錢--四年的學習時間與高昂的學費,但“沒學到什么有用的東西”、“念了四年出來還是找不到工作”。《中國青年報》去年的一項調(diào)查顯示,近萬名受訪者中,34%的人后悔讀大學,后悔就讀大學的人中,51%的人認為,在大學里沒學到什么有用的東西。一名漢語言專業(yè)的大三學生表示:“所謂的專業(yè)其實并不專,公共課要求很多,而且這幾年我花在英語上的時間占了一大半。我真不知道為什么古漢語專業(yè)對英語有這么高的要求?!绷硗?,這些人覺得后悔的原因包括,“念了四年,出來還是找不到工作”,占39.2%。

老實說,既然有那么多人后悔上大學,我就勸告年輕人上大學要慎重。上大學對許多人來說是一種經(jīng)濟行為,算的是投入產(chǎn)出。對另一部分人來說,是精神行為,追求的是人生理想。對前一種人來說,問題很簡單:從投入產(chǎn)出的角度看,不合算就不應該上大學。對后一種人來說,中國的大學也遠不是一個精神機構(gòu)。學校、教授、學生,大部分怕是都圍著錢轉(zhuǎn),能安心下來“坐而論道”的已經(jīng)很少。大學未必能提供你所需要的精神資源。

但是,大部分學生還要在大學中讀下去。他們沒有別的求學選擇,不可能等到大學變好了以后再接受高等教育。畢竟,大學里還是集中了年輕一代的精英。所以,我索性脫離“慘不忍睹”的現(xiàn)實,抽象地談一下在大學里應該學什么。

大學必須放在西方社會自治的傳統(tǒng)中才能理解。大學的成立,就是共同體的自治,就像是中世紀歐洲那些自立的行會一樣,自己制定規(guī)則,并自愿受這些規(guī)則的約束。在這樣的共同體中,人人有責任,學生當然也有責任。這一點,當今中國大學的師生恐怕大部分都不理解。比如,我們剛進北大時,一位老師恭喜我們:“你們都是百里挑一的人才。這就相當于過去的太學生呀!”可見,在他心目中,大學的模式還是太學模式。毫無疑義,太學不是個自治的學術(shù)機構(gòu),是朝廷管理的。太學生們有要求會到上面去提,等著上面解決,更不高興時還可以抗議,甚至有人說這種行為表現(xiàn)的是“知識分子的獨立人格”,等等。但是,太學生不懂得歐洲行會的那些規(guī)矩:萬事首先要所有的成員通過既定程序商議決策,未必要等著上面的權(quán)威來解決。從本書第六章《大學的誕生》中的描述可以看出,歐洲中世紀的大學主要是自生的,從一開始就自我管理。上面的權(quán)威只是承認或支持其存在而已。所以,我勸大學別抱怨。現(xiàn)在大家很喜歡引用清華前校長梅貽琦的名言:“大學,大學,非大樓之謂也,乃大師之謂也?!逼鋵?,這句話并沒有點出大學的實質(zhì)。大學未必靠幾個大師轉(zhuǎn)。只要學生們有自治的意識,不要等著別人來解決自己的問題,大家聚在一起讀書、討論、組織活動,這就成了個不錯的大學了。如今雖然外在的環(huán)境很難改變,但我相信:如果莘莘學子們對自己在大學中的人生使命有高度的自覺的話,他們至少還是能夠自己教育自己的。

言歸正傳。大部分后悔上大學的人,后悔的原因是“在大學里沒學到什么有用的東西”。其實,我雖然不相信“百無一用是書生”的古訓,但還是認為在大學里應該先學些“無用”的東西。我最愛講的一個故事是:美國一位成功的企業(yè)經(jīng)理驕傲地告訴他的歐洲朋友,他當年大學上的是Swarthmore College(一所美國有名的本科生學院),所學的東西和他的事業(yè)一點直接關系也沒有。但是,他的大學經(jīng)驗卻奠定了他一生生活質(zhì)量的基礎。

這話怎么理解呢?

第一,如果把“有用”定義為工作中的某種具體技能的話,大學教育的許多內(nèi)容是“無用”的。比如,大學培養(yǎng)你對生活的敏感,幫助你體會一部偉大的文學著作、分享別人的感情,理解我們文明的源流,或者教育你更有效地建立人際紐帶,形成自己的價值觀念,等等。這些都未必能直接幫助你找到工作,但可以使你生活得更充實。這到底是有用,還是沒用呢?

第二,即使從職業(yè)上“有用”的角度來考慮,也不應該狹隘地期待大學教你特別專門的知識。比如,前面記者約稿信中引用的那位漢語言專業(yè)的大三學生,對為什么要花一大半時間學英語感到不解。從這句話可以判斷,他的漢語大概也未必能學好。我大學讀的是北大中文系文學專業(yè)。系里的另一個專業(yè)就是漢語。漢語專業(yè)的主攻說白了就是語言學,而現(xiàn)代語言學是西方的產(chǎn)物,特別是比較語言學等,要學好需要掌握許多語言。已故的王力先生,被視為是古漢語權(quán)威人士,若活到今天就又會被媒體冠以“國學大師”了??墒侨藗円苍S沒有注意到,他懂幾種歐洲語言,當年還留法過。他在清華國學院的教授趙元任先生,對幾種歐洲語言也是頗為精熟的。記得王力先生臨終前曾對我講過,他就讀于清華國學院時有一次寫了篇論文,證明漢語中有一種語法結(jié)構(gòu)是西方語言中沒有的。梁啟超對他大加激勵。趙元任則在他的論文后面,把西方幾種語言中類似的語法結(jié)構(gòu)全列出來,最后批道:“言有易,言無難?!币馑际钦f:你看到一樣東西就可以說“有”,這很容易。但要說“無”,則必須看到所有東西才敢說。誰敢說自己看到了所有的東西呢?這太難了。我想,這番教訓對前面那位大三的漢語專業(yè)同學應該有些教益。如果你連一門西方語言也不能精,看到的東西太少,語言學就不用搞了。另外,語言學有文科中的數(shù)學之譽,可以發(fā)展得極度抽象化。一些學數(shù)學、物理出身的人,轉(zhuǎn)過來搞語言學常比語言專業(yè)的人更有優(yōu)勢。這一點,看看世界語言學家的背景就明白??上?,許多年輕學子,一路死記硬背考上大學,對大學教育一知半解。當沒有稱職的教授指導時,他們就靠著這種似是而非的信念來對付學業(yè),乃至在語言專業(yè)學語言還覺得和自己的專業(yè)無關。他們在大學里荒廢青春也就不奇怪了。

第三,事實證明,許多在大學里學習“無用”的東西的人,日后往往成為特別“有用”的人才。你查查美國企業(yè)總裁的學歷就知道:拿MBA的人確實不少,但在本科時就讀企業(yè)管理的人卻不多。相反,許多人本科讀的是文學、歷史、藝術(shù)、中世紀研究等“無用”專業(yè)。甚至有大老板親自勸自己日后準備經(jīng)商的孩子們在本科中放棄企業(yè)管理,改學文史。為什么呢?按馬斯洛(Abraham Maslow)的心理學說分析,人的心理需求由低到高有各種層級:物質(zhì)上的生存需求,如衣食住行;安全需求,如穩(wěn)定的職業(yè),家庭資產(chǎn),社會治安等;歸屬需求,如友情,愛情,家庭溫暖等;自尊的需求,如成就感,他人的尊重,社會地位等;最高的則是自我實現(xiàn)的需求,如道德,創(chuàng)造力,用自己的一生改變世界等。一般而言,天賦比較高的人,對低層級的需求不那么關注,因為他們可以輕而易舉地使之獲得滿足。對他們最具挑戰(zhàn)性的是高層級的需求。而恰恰是這些層級的需求更有精神性。這也怪不得,許多杰出人才把其青春投入到一些“沒用”的事情上,上大學也選“沒用”的專業(yè)。不過等他們畢業(yè)后面臨實際生活,就立即顯示出超人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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