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鄺海炎先生
薛涌按:
我的《是茅于軾被歪曲,還是我被歪曲?》一文發(fā)表后,收到鄺海炎先生貼在留言中的來信。特將其信貼出,并回復如下。
薛涌先生:
小文被你讀到,不勝惶恐!需要解釋的有如下幾點:
1、我對薛先生的文章向來相當佩服,有人把你劃為“向中國人介紹美國”的第三代代表人物。我認為,你與前兩代最本質的差別就是積極介入中國的“問題與主義”之爭,所以,對于你為中國公共領域建設所做的貢獻我表示我個人的感謝。
2、由于你的“異域之眼”,你常常能看到一些國內時評人士看不到的東西,這是你的長處。尤其值得我佩服的是,你對言論自由的執(zhí)著。你與《南都》的事情,我也認為他們應該刊登你的文章,但前提是你的文章應該修改涉嫌茅老的過激語言,并且與反駁你的文章一起登出。很遺憾,《南都》沒有這樣做,這在中國其實也沒什么,可你很認真,我相信你的認真一是想擴大此問題的討論;二是,想引進美國的專欄作家制度。所以,在你跟笑蜀的爭論帖中,我是回帖支持你的。
3、在聽完徐先生演講后,我也曾經(jīng)納悶:“貧富差距問題明明是大家關心的,為什么徐先生說不應該重視這場爭論?”后來想來想去,最好的解釋就是,中國的貧富差距的罪魁是“權力尋租”,所以首先解決“權利平等”才是最重要的。其實國內政治自由主義一直是這樣想的,這應該與你的觀點也差不多。而茅老則是這方面行動的楷模,只是他這次出于保護“那些完全靠自己勞動富裕起來的人”,用了個曖昧的標題,你不了解茅老,所以,直言而來,據(jù)理批評;但徐先生這些與茅老很熟的人,對茅老比較了解,所以覺得茅老只是說錯話而已,你對他窮追猛打,似乎是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選擇了一個錯誤的敵人。
4、其實貧富差距拉大,國內誰都知道,茅老也不是要粉飾太平,關鍵是說多了也沒用,要有具體的解決辦法才是。你執(zhí)著于西方的言論自由精神,有一說一,確實認真的很,但在國內的自由主義者來看,卻有唱道德高調的嫌疑,這也是笑蜀先生激烈批評你的原因。其實言語之爭能爭出個什么結果?它唯一的一點意義就是指導人們往正確的方向走,如果爭論反而變成對正確做事的人的傷害,那這種爭論不要也罷!這就是我的理解,對不對,還請薛先生指教。
5,還要申明一點的是,徐先生這次講座雖然我去現(xiàn)場聽了,但難免有誤記的地方,而且我發(fā)現(xiàn)速記員也漏了很多。如果徐先生認為他的演講與我的記憶有出入,那就以徐先生自己的解釋為準。
最后,祝您早日學成歸國!
后學鄺海炎敬上
鄺海炎先生:
謝謝來信。你那篇文章寫得很好。至少幫助我這個長年不在國內的人,了解了不少國內思想界的動向。我也非常感謝你在來信中的誠懇意見。我相信,國內許多自由派人士,對我批判茅于軾的做法有所保留。所以我也有必要對你信中提出的諸問題做一個答復。
最重要的一個問題是,自由主義必須有草根性才會有生命力。自由主義不是幾個精英的游戲。我們應該走出士大夫那種圈子文化。二十多年前,自由主義是個時尚;如今,有些自由主義者(特別是“主流經(jīng)濟學家”)已經(jīng)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這樣自由主義還有前途嗎?我想這里一個根本原因,就是這些自由主義者對公眾的蔑視。他們把熟人之間的關系、把對一個熟人的個人道德評判,看得比這個人公共言論中的錯誤還重要。我希望破的,就是八十年代北京文化人圈子中的這個規(guī)矩。
我認為國內政治權利不平等是造成經(jīng)濟不平等的最根本原因。你說“其實國內政治自由主義一直是這樣想的,這應該與你的觀點也差不多。而茅老則是這方面行動的楷模,只是他這次出于保護那些完全靠自己勞動富裕起來的人,用了個曖昧的標題,你不了解茅老,所以,直言而來,據(jù)理批評;但徐先生這些與茅老很熟的人,對茅老比較了解,所以覺得茅老只是說錯話而已,你對他窮追猛打,似乎是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選擇了一個錯誤的敵人?!?/p>
你這段話里有幾點我不同意。第一,公共辯論必須有公共性,不能因為熟人就采用雙重標準。茅老說錯了話,如果他自己出來承認,還可以另當別論。怎么能因為是熟人就為他辯護,說他“只是說錯話而已”呢?這豈不是“化公為私”了嗎?他說錯了話,而且這種話影響非常大。在我看來,知名人士這樣的話說得太多,就降低了我們社會的道德標準。怎么能因為是熟人就不管呢?話語權力是社會重要的權力資源,對人們日常生活有真實的影響。說話就是做事。為富人說話也就是為富人做事。傳統(tǒng)士大夫有這樣的觀念,仿佛天下就是他們幾個人的,別人沒有說話的份。這個規(guī)矩,非破不可。我博客上有一篇《中國媒體的潛規(guī)則》,講的就是這個問題。如果你有興趣,可以找來看看。
第二,茅老真是僅僅說錯話了嗎?我引用了他的文字,指出他把政治平等和經(jīng)濟平等描述成“必然的”反比的關系。這是他的理論基礎??上н@一理論卻缺乏事實的基礎。所以我才說所謂中國因為仇富窮了幾千年是編造的謊言。許多“主流”至今還認為,中國當今的貧富分化,是市場自由的結果,很正常。我的看法是,這種貧富分化,不過是容許把過去的政治不平等“自由兌換”成貨幣形式的結果,和市場的關系并不大。舉個例子,我有一篇發(fā)不出去的文章,引用了《紐約時報》的報道,稱中國近幾年建造的房子在隔熱技術上有95%居然達不到中國自己的標準,結果是造成巨大的能源浪費和空氣污染。中國是世界最大的建筑工地,95%的房子偷工減料。這大概至少有幾百億上千億的價值吧?房地產(chǎn)商賺這么多,也就不足為奇了。而我即使生活在美國,也碰到過在國內上訪過的人。她稱上訪者遠不像我想象的那樣簡單。所以全家一天到晚擔驚受怕。面對這樣的現(xiàn)實,茅老竟然覺得最緊迫的是為任志強說話!這是不是因為他們彼此是“很熟的人”呢?最近他在博客貼出了2002年的一篇舊文,大概是要給自己辯護吧。文章大致是講“要讓窮人成為中產(chǎn)階級”,應該說是保護窮人的文章。其實,我同年還寫了一篇“富人論”,講的是“保護富人”的理由:在全球化時代,中國需要一些國際人才把西方后工業(yè)社會和中國的工業(yè)社會乃至前工業(yè)社會銜接起來。這些人在中國工作,但必須掙在全球有競爭力的工資,中國社會要學會對他們高收入的容忍??上栴}是,幾年下來一看就明白,在中國發(fā)達的,主要不是這些人,而是把市場和權力銜接的人。這還能怪老百姓“仇富”嗎?你有權利利用你有的一切資源保護你的朋友,但不能發(fā)明“仇富”這樣的罪名通過給老百姓栽贓來達到自己的目的。茅老的理論,潛臺詞是窮人威脅著富人的利益。我當然要窮追猛打了。
第三,我不認為“言語之爭”不會有什么結果。盡管我被封殺,但是這場爭論正在產(chǎn)生結果。茅老如果改口說“保護那些完全靠自己勞動富裕起來的人”,不再提“保護富人”,這至少就是一個進步。當然我還希望他能認識清楚:保護這些勤勞致富的人的利益,是保護他們不受政治權力的侵犯。老百姓并沒有侵犯他們,也沒有能力侵犯他們。老百姓當然也不仇恨“那些完全靠自己勞動富裕起來的人”。說老百姓仇恨“那些完全靠自己勞動富裕起來的人”,等于侮辱幾億老百姓。徐友漁的問題我看就在這里。他和許多人,對于我批判他們“很熟的”人無法接受,覺得那是不厚道。但是,當他們這位“很熟的人”侮辱幾億老百姓時,他們就覺得無關緊要。這些現(xiàn)代士大夫,知道自己是老幾嗎?
以上是我?guī)c粗淺看法。再次感謝你的文章和你的來信。我覺得你的文章和信都涉及了許多實質性問題,對我很有價值。我也希望日后有更多的機會探討問題。不過,你來信自稱“后輩”,我不知道你“后”我多少。如果年輕,我勸你少去聽精英們的講演,少看八十年代遺老遺少們的東西(我自己也算個“遺少”了,同樣不值得你多看)。這些人大多是屬于知識和創(chuàng)造力破產(chǎn)的一代,再加上秉承士大夫自以為是的習性,實在不值得后輩浪費精力。還是好好學英文。人類文明如此豐富,在現(xiàn)今的中文中實在剩不下什么了。在我看來,當今的中國從食品、玩具、空氣,一直到思想和語言文字,都是個嚴重污染的地方,能擺脫就擺脫。至于我個人,天資凡庸,是棵沒有生長力的弱苗。在肥沃的土地上尚有生存的機會,到了貧瘠的土地上,則非枯萎不可。如今學而無成,更不適合回國了。哈哈,最后多啰唆了這幾句,無非是想說:至少我們這代人,沒有創(chuàng)造出什么值得后輩閱讀的中文。你要是聽茅于軾、吳敬璉們用“只有富人得到保護,窮人才能變富”、“效率優(yōu)先、兼顧公平”這類話談市場經(jīng)濟,你就永遠不可能懂市場經(jīng)濟,而且真到了市場經(jīng)濟的國家也會被人家笑話。我給你出個題目,把茅、吳這兩句話翻譯成英文,看看能否放在任何美國的媒體上。真翻譯成英文,肯定是野蠻語言。在文明社會,這樣的句子誰能找到呢?那些為這兩位辯護的人,許多是出過國的。讓他們舉個例子吧。總而言之,我們的語言本身已經(jīng)變得野蠻了。以至這種話中文里可以有,還有許多人擁護,但英文里不能有。這簡直就是處于兩種進化階段的語言。
我輩沒有出息,“后輩”卻還有希望。我的文章被你這位“后輩”認真讀,很受寵若驚。不過,感激之余,又覺得我實在不值得你們的關注,勸你閉門讀“圣賢書”,不讀中國書,干些正事。一百年后再看今天,我輩在知識上拋下的不過是一塊休耕地。還是希望后輩利用休耕后地力的自然恢復,能真有所收獲。
薛涌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