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九、校場殺妃(2)

孫子大傳 作者:韓靜霆


  漪羅站在姑胥城墻上,聽到孫武下令將姐姐皿妃斬首示眾,完全驚呆了。她沒有辦法相信這是真的,也不明白事情怎么會突如其來地到了這一步田地。她剛剛還看見,五百后宮婦人中,第一個認真演練的就是姐姐,她看見姐姐那柔弱的兩臂抱著青銅之戟,拼命地做出各種男人的姿態(tài)和步伐,表現(xiàn)得很乖。她心里為姐姐這番努力感動,蕩漾著一種溫馨的親情。她知道姐姐是為了她,為了孫武,才如此地努力。當然,她在這個茫茫的世界上,父母雙亡,只有姐姐是個依靠。怎么?斬首示眾?這怎么可能?她抱著最后一線希望,心驚膽戰(zhàn)地看著大王、孫武,還有王子,進行了一場爭執(zhí)或者說是較量。她渾身都是冷汗,兩腿一軟,要癱下去。幸好帛女緊攥著她的手,用身體支撐著她,她才沒有倒下去。終于,她看見大王闔閭把兩位妃子扔下不管了,大王拂袖而去了,她確確實實地知道,孫武的命令不可改變了,姐姐皿妃的頭顱即將落下了,便發(fā)瘋地叫著“不”!她只是叫著那一個“不”字,竟然不顧死活地要往城墻下面跳。她自不量力地想去哀求孫武開恩,為她留下這唯一可以依祜的姐姐。她被人們攔住了,被帛女抱住了,田狄?guī)椭?,一起將漪羅向下拖。她在被拖回去的時候,回過頭去,看見滾滾黃沙之中,刀斧手把姐姐按在了斷頭臺上,看見那黑沉沉的斧鉞落下來,姐姐那美麗的頭顱跌落在塵埃之中。她滿眼看見的都是血,兩眼隨之一黑,就昏過去了。
  
  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在家中。
  
  她嗚嗚地哭,嚶嚶地哭,孤單無助地哭,哭得死去活來,哭得昏天黑地。她哭可憐的姐姐,沒有被折磨死在吳王宮中,反而頭顱落在自己妹妹的夫君腳下。她哭自己從此舉目無親,孑然一身,胸臆向誰傾訴?她哭自己所委身的孫武,看上去溫文爾雅,竟然是如此地可怕!竟然殺人不眨眼睛!她哭,可是她什么也不說。
  
  帛女也眼淚汪汪,拉著她的手:“漪羅,哭幾聲也就罷了。人死了,哭不活的。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循環(huán)往復,如此而已。漪羅,不要哭壞了自己。長卿不動斧鉞,如何為將?長卿也是不得已而為之?!?br>  
  漪羅抬起滿是血網(wǎng)的眼睛,看看帛女。帛女為孫武開脫,這更使她覺得唯有自己是外人,人家是結(jié)發(fā)夫妻,自己孤單無靠。
  
  帛女說:“漪羅,你還要設身處地而思之?!?br>  
  你為弱女子設身處地想了么?漪羅幾乎叫起來??墒撬龥]有叫,甚至一言不發(fā),她知道沒她傾訴的份兒。
  
  “漪羅,從今以后,日子長著呢,好生侍奉先生吧?!?br>  
  不。
  
  這怎么可能?
  
  漪羅只是你和他的“仆人”,不定哪天,孫武眼睛一立,自己便是身首異處。
  
  不。
  
  忍住,不再哭了。
  
  不在他們面前哭。不。
  
  漪羅的心里,充滿著仇恨。
  
  “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吧……”
  
  “也好?!?br>  
  漪羅一個人,呆呆地坐著。
  
  她默默地換了一身白麻布的衣裙,一身槁素,兩眼血紅。
  
  天色晚了??耧L止了。慘白慘白的月亮出來了,像一張失血的白臉。
  
  漪羅在窗前站了好一陣,聽到了梧桐葉悄然落下的聲音,同那張如失了血的沒有生命的月兒,面面相覷。漪羅想到院子里去站一會兒,走出了房門。
  
  她在孫武書齋門口站住了。
  
  黑沉沉。空蕩蕩。
  
  孫武還未歸來,許是在彈冠慶功么?
  
  沒有上燈。
  
  青白蒼冷的月光,透過窗子,鋪在房中,如一條可怕的巨蟒。
  
  月光也跳躍在七弦琴上。
  
  琴!
  
  漪羅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會仇恨那張琴,是因為這張琴欺騙了她,還是因為七弦琴竟然對她如此這般的悲傷和憤懣悄然無聲?不知道。她忽然闖了進去,發(fā)瘋似的抓壞了琴,要把那張歌唱柔情,歌唱清泉,歌唱梅花的琴,一下子摔個粉碎??墒牵衷诎肟?,又停住了。她把琴放下來,咬牙切齒地去扯那些琴弦,一根,兩根,三根,一共揪斷了六根!
  
  剩下一根弦,留著吧。
  
  這算什么?
  
  她的手在那根獨弦上一揮。
  
  嗡的一聲。
  
  是角音。是凄厲悲愴而又清冷的角音。
  
  她打了個寒噤。
  
  她立在屋子的中央,面對著獨弦站著,人顯得很小很小的,十分可憐。
  
  孫武回來了。
  
  站在門口。
  
  吃驚地看著她這一連串莫名其妙的動作。
  
  孫武:“漪羅,你這是做什么?”
  
  漪羅嚇了一跳,見是孫武,立即要奪門而出。
  
  孫武攔住了漪羅。
  
  “漪羅,慢走,你到底要做什么?”
  
  “漪羅還能做什么?”
  
  眼淚要奪眶而出了,可是她忍住了,這是個奇跡。
  
  “為何扯斷了我的琴弦?”
  
  “我的姐姐頭斷了你都不在乎的,琴弦又算什么?”
  
  “何不把琴弦全部扯斷?為何留了一根?”
  
  “先生智慧超凡,一根弦不是也能彈出好聽的曲子么?先生智慧超凡,超凡!”
  
  她發(fā)狂地吼叫。
  
  “漪羅!”
  
  “孫先生知道世上還有一個漪羅么?”
  
  “何出此言?”
  
  “孫先生為什么不把漪羅也殺掉呢?為什么要把痛苦和膽戰(zhàn)心驚留給漪羅呢?”
  
  “瘋話!”
  
  “不。漪羅還沒有瘋。漪羅知道孫先生的血是冷的!”
  
  “住口!”
  
  “是啊……漪羅是該住口了,什么也不該說了。其實,孫先生應該在姑胥臺上把漪羅和姐姐一道殺掉的,那樣不是很痛快嗎?”
  
  孫武哼了一聲:“吳宮教戰(zhàn),雖然兩隊都是婦人,可是,將軍的眼里沒有婦人!”
  
  “孫先生已經(jīng)是將軍了么?”
  
  “你?!”
  
  “孫先生他日真的官拜將軍之職,漪羅怕早已在黃泉路上了啊……”
  
  “休要做兒女之態(tài)!漪羅,你該明白,軍中沒有游戲。倘若執(zhí)法不嚴,將令不明,三軍一片散沙,做小兒之戲,他日沙場上便是萬千軍卒血染黃沙……”
  
  “小女子不懂!小女子不懂!”
  
  “聽我慢慢道來,漪羅……”
  
  “不!”
  
  “漪羅!”
  
  “不!何必再費唇舌?孫先生的意思很明白了。倘若今日姑胥臺上的隊長不是別人,是漪羅……”
  
  “軍法無情!”
  
  這一句話,觸到了漪羅心上最痛處,她嗚地哭了,再也止不住如泉的眼淚了。
  
  漪羅沖出門去。
  
  哭,也要回房去哭,而且關上房門。
  
  孫武呆呆地站著,看著那張獨弦琴。
  
  站了很久。
  
  帛女來送茶:“長卿……”
  
  “走開!”
  
  孫武吼道。
  
  帛女驚恐地退回去了。
  
  孫武嘆了一口氣,默默地續(xù)上斷了的六根弦。
  
  坐在整好琴弦的琴旁邊。
  
  帛女一片好心,拿了衣裳,塞到漪羅手里,把漪羅推著:“夜里涼,給先生披上一件衣裳吧?!?br>  
  漪羅拿著衣裳。
  
  忽然又把那衣裳擲在地上,轉(zhuǎn)身跑回自己的房子里去。
  
  還是帛女把衣裳給孫武披上了。
  
  孫武似乎完全沒有覺察到冷暖。
  
  他在彈著剛剛續(xù)好了弦的琴。到底只有七弦才能彈奏出如訴如憤的曲子來。琴聲敘述著血性的孫武的抱負,也傾吐著內(nèi)心復雜的情緒。那激昂如萬軍之吼,驚心動魄如短刃相搏的音樂,十分地焦躁不安,終于,叭的一聲,商弦斷了。
  
  唉。
  
  他想他到底應該撫慰一番漪羅的。
  
  他輕輕地去推漪羅的門。門虛掩著,他打開了房門叫聲:“漪羅?!?br>  
  沒有聲音。
  
  漪羅不見了!
  
  他大吃一驚。
  
  完全是因為殺姊之仇?
  
  他心里很難過。他沒有聲張,趕忙出去牽上一匹馬,去追。到哪里去追呢?
  
  他奔向了胥門。
  
  正在打盹的守城門的兵士說,是有一個小女子出城去了,走得很急,說是死了姐姐。
  
  姐姐!
  
  皿妃?
  
  皿妃的墳墓?
  
  想到這兒,孫武遲疑了一下,搖搖頭,還是去了。
  
  距離吳王臺不遠,內(nèi)城之外,外城之內(nèi),一片荒草紛披的地方,草草地掩埋了兩位妃子,孫武知道那個地界兒。
  
  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冷颼颼的荒郊沒有人跡,宿鳥還都沒有出巢。月不白,地上的霜很白。孫武在一片野墳前面勒住馬韁。馬不安地咴咴嘶鳴。就是這片亂葬崗了。地上是枯黃紛亂的草,東一棵,西一棵,是干巴弱小的楊柳。兩座新墳,連墓碑都沒有來得及立起來。這下面躺著的,就是頭顱和身體兩分開的曾經(jīng)美艷絕倫的兩位王妃,孫武的斧下之鬼了。
  
  孫武沒有走向近前。
  
  他茫然地四望,尋找漪羅。
  
  一陣馬蹄聲。
  
  孫武想回避,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夫差!
  
  冤家路窄。
  
  那白衣王子騎著白馬,狂奔而來,在距離孫武不遠處下了馬,一手握著馬韁,一手扶著劍柄,定定地看著孫武,冷笑了一聲:“孫先生?”
  
  “啊--長卿在此有禮了?!?br>  
  “孫先生怎么會到這兒來?”
  
  “隨便走走。”
  
  “孫先生難道也動了惻隱之心了嗎?”
  
  也許隨聲附和一句會好些?
  
  可是沒有。
  
  “孫武已經(jīng)說過了,信馬由韁而已?!?br>  
  “好一個信馬由韁!”
  
  “孫武拜辭了。”
  
  “請便。”
  
  孫武忙牽上馬躲開了。
  
  沒有尋見漪羅,反而撞見了夫差。此時此地的不期而遇,無論是孫武,還是夫差,都等于重新把心上的尚未平復的傷口揭開來看上一看,誰的心里都不舒服。孫武原本就知道夫差與眉妃有事,即便孫武不知道,夫差此刻情之所至,也顧不得回避的。孫武牽著馬走出一箭之地,回頭一望--但見白衣王子跪倒在眉妃的墳前,大禮叩拜。寂靜冷清的霜晨,依稀聽見夫差聲淚俱下,在同他心愛的眉妃說話,竟然稱呼王妃為“姐姐”!
  
  “姐姐……紅顏如此薄命!夫差雖為王子,卻不能保住你一條性命,終生愧對姐姐!來生吧,姐姐!來生……”
  
  強悍兇頑的王子夫差,竟然這樣地淚濺野墳,這樣地纏綿悱惻,一聲接一聲地叫“姐姐”,一聲接一聲地祈求“來世”。這十六歲的至尊至貴的童男子,在他平生第一次傾心的女人墳墓前面跪倒了,半晌起不來,恐怕是孤魂野鬼也要動情的吧?
  
  孫武趕緊躲得遠遠的,他只能躲開。
  
  終于,夫差拭干了淚,策馬而去。
  
  到底沒有孤魂野鬼。
  
  不!
  
  霜天曉月之下,朦朦朧朧地,孫武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披散著頭發(fā)的全身槁素的女子,臉色蒼白,裙裾不整。
  
  孫武一驚非小,張口結(jié)舌。
  
  皿妃!
  
  孫武脫口驚叫了一聲:“王妃?”
  
  那女子聞聲轉(zhuǎn)過了臉。
  
  噢,是--漪羅!
  
  漪羅淚痕滿面:“孫先生你?!”
  
  “孫武請你隨我回去?!?br>  
  “回去干什么?”
  
  “漪羅你聽我說--”
  
  “孫先生剛才叫什么?不是在叫王妃嗎?孫先生你害怕了?”
  
  “孫武從不知世上何為害怕。”
  
  “漪羅可是知道的?!?br>  
  說著,漪羅不再理會孫武,兀自跪倒在姐姐墳前,擺開了隨身帶來的祭品。漪羅之哭祭姐姐,與夫差之哭拜“姐姐”大不同,只叫了一聲:“姐姐,漪羅來看你來了,你帶上可憐的妹妹一同去吧……”就暈倒在冰冷的地上。
  
  孫武忙上前,把漪羅橫著抱起來。
  
  孫武把漪羅托上馬背,自己也上了馬。
  
  他緩轡而行,小心著,怕漪羅受顛簸。
  
  漪羅漸漸蘇醒了。
  
  漪羅掙扎著要跳下馬背:“讓我下去,讓我下去!我不跟你走……”
  
  孫武把漪羅緊緊地抱住。
  
  “漪羅,孫武何曾傷害過你?”
  
  “可是你殺死了我的姐姐!”
  
  “漪羅,你會懂得的?!?br>  
  “不。我永遠也不會懂得!”
  
  孫武見漪羅死活掙脫,便更緊地抱緊了這十六歲的女子,催馬快跑。他覺得懷里抱著的是一只柔弱的小生靈,或是一個孩子。他不知道如何對漪羅說,也不知道還可以說些什么。他已經(jīng)意識到吳王臺上一場演練,闖下了彌天大禍。大王闔閭拂袖而去,雖然尚未怪罪下來,恐也沒有好結(jié)果;王子夫差憤怨難平,終究是個禍根;而漪羅,這聰慧而又烈性的女子,痛失親姐姐,痛不欲生的同時,把他看成了殺人嗜血的魔王!他的用兵之道,治軍之道,在這些情感的糾纏之中,碰的都是軟釘子。他縱有滔滔宏論,那理論在這剛烈任性的女子面前,毫無用處,而且竟然顯得如此地蒼白無力。他同情漪羅的痛苦,可是他又不可能認輸。他一時處在了兩難的尷尬地步,夾在了石頭縫里。他是如此地傾心又伶俐又乖巧又善解人意的漪羅。他害怕失掉她,可是,皿妃的頭顱不能再生出來,這一斧鉞下去,真的同時也斬斷了他與漪羅的情緣了嗎?
  
  他仰天長吁。
  
  他終于把漪羅帶回了府邸。
  
  他甚至想把漪羅捆綁起來。
  
  不。
  
  這是不行的。
  
  他安排帛女熱湯熱水照料漪羅,漪羅水米不進。
  
  終于,漪羅睡了。
  
  倒插著門,睡了整整一個白天。
  
  夜里,漪羅又逃走了,逃得無影無蹤。漪羅走時,除掉帶了一點自己從前的衣物外,還帶走了那張斷了商弦的瑤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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