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八、活祭要離(1)

孫子大傳 作者:韓靜霆


   
  
  孫武和家仆田狄一路狂奔,向楚國而來。十年時光里,楚國幾乎年年經(jīng)歷戰(zhàn)火。吳國和楚國從未罷兵,吳王闔閭--原來叫做公子光,大規(guī)模征戰(zhàn)楚國居巢,曾經(jīng)把楚太子建的母親劫掠到了姑蘇。小戰(zhàn)更是說干就干。不久前,兩國邊城少女采桑葉,爭搶起來。為了幾葉桑葉,先是兩邊少女的爹娘兄弟互相廝殺,接著是兩個邊城兵戎相見,楚人滅了吳國的小城。到后來,吳王率領(lǐng)大軍壓境,一直攻破居巢和鐘離兩座城池才算心理平衡。楚人蠻野,成年男子行路沒有不帶劍刃的,如若捉到吳國來的可疑之人,砍手剁腳,甚至殺頭,都說不定。因此,孫武和田狄隱蔽行蹤,曉行夜宿,一路十分地辛苦。
  
  在楚國衛(wèi)地,田狄想方設法找到了混跡在慶忌軍中的要離。要離本來人就干枯,失了右臂,半個人如不倒翁,歪歪斜斜地來到館驛秘密謁見孫武。
  
  孫武以酒肉款待要離。
  
  要離覺得像負債之人見到了債主,羞愧難當。
  
  孫武心里明白,他當然不是逼債的,說是逼命的還有些沾邊兒。
  
  孫武的神態(tài)十分地平和,老友相逢,觥籌相交,很是親切,矢口不提刺殺慶忌之事。要離憋不住,說自己雖然已為慶忌接納,卻無法近得慶忌身邊。“慶忌身邊武士簇擁,睡覺都睜一只眼,枕著寶劍。依從先生教我之計,我已勸得那匹夫挑選精勇兵丁,十日后舟師東行北上,就要去攻打吳國?!闭f著,感嘆有負于孫先生的知遇之恩和吳國君王的重任之托,剁手殺妻所追求的目的至今還未曾達到,越發(fā)地羞慚,聲淚俱下,啪啪地摑起了自己的耳光。
  
  孫武忙拉住要離的手。
  
  “要離兄不必如此自殘。要離兄的誠信忠勇,孫武沒齒難忘,銘刻在心。聽兄所言,慶忌十日后不是要興師伐吳嗎,就是說時機已經(jīng)到了。這時機不是隨時都有的,來如電光石火,稍縱即逝,兄可要抓住才是?!?br>  
  要離說:“請先生教我。”
  
  孫武說:“可將慶忌水葬。到時候,你即可明白?!?br>  
  要離走了。
  
  孫武哈哈大笑。
  
  田狄問:“先生所笑何為?”
  
  孫武笑說:“我一笑慶忌一介匹夫,不懂得會合諸侯來征伐吳國,單槍匹馬來送死;二笑慶忌終于不會預料同舟相濟之人,便是將他葬身魚腹之士,萬丈之堤,毀于螻蟻;這三么……好了,不說了,備馬,上路?!?br>  
  慶忌正“依從”孫武之計而行。
  
  浩浩蕩蕩的戰(zhàn)船順長江準備東去北上,西風獵獵地漫卷著大纛。慶忌立在船頭如塔,這漢子精力和體力驚人地充沛,目光如閃電般敏銳。人說他可跳躍到半空伸手捉住燕子,可以兩手一合掐死熊羆,都是實有其事,可是勇則有余,謀卻不足。他對要離的輕信和輕視便是他致命的錯誤。那要離晃晃悠悠帶著獨臂來哭訴投奔他,一下子就喚起了他征伐吳國,報父親王僚被殺之仇的血性,就收留了要離,種下了禍根。雖然他也注意觀察過要離的所作所為,雖然他一直沒讓要離近得身來,但是到了這會兒,慶忌不僅讓要離上了他的船,而且讓要離圍繞左右?guī)?,就大錯特錯了。他以為,一是何處棄舟登岸,從何處發(fā)起進攻,只有要離可以做向?qū)?;二是諒要離這個風一吹就亂搖亂擺如蘆葦一樣的小東西,不敢對他下手,即便下了手,他慶忌吹一口氣便可將他吹落江中的。他太自信了。
  
  江風如箭。
  
  船行如梭。
  
  船上的要離,獨臂拿不穩(wěn)長戟,只得在腋窩下夾著。秋風貼著江面呼嘯,要離立也立不穩(wěn),總覺得要被風拋起來投入江中,身體在向上飄,就只好把位置調(diào)低,單膝跪在船頭。他的心臟這會兒正在膨脹,變得很大很大,心跳怦怦如擂鼓。肝膽在緊張地抽搐,他的嘴里滿是苦味。他作為向?qū)В丝陶墙蹘煹谝蝗?。他跪在慶忌前面,脊背對著慶忌。他的脊梁上似乎生出了眼睛,關(guān)注著慶忌的一舉一動。他知道,他和慶忌的膂力相比,猶如泰山之比蓬草。如若動作,只可一舉成功。他心里覺得又自豪又驕傲,公子慶忌的生死,吳國社稷的安危,此時全都系在他的脖子上。感謝超人的先知孫武,使他這一殘缺不全的窮巷酒肆的無名鼠輩,成為舉足輕重的大人物。日后,太史公也不得不在史書上恭恭敬敬地寫上“要離”二字了??墒?,現(xiàn)在便是孫武孫先生所說的電光石火一般的時機么?孫先生說“可將慶忌水葬”,就是這片水域么?不,還不行。船是順風船,如果他立即轉(zhuǎn)身面向慶忌,可就是逆著風了,他知道,他的體力不濟。
  
  等待著。
  
  在等待中受折磨。
  
  要離夾著長戟的腋窩里,出著汗,黏黏漬漬的,很不舒服。風吹過來,他打了個冷戰(zhàn)。
  
  他保持著那種江船第一兵的姿態(tài),目光只注視著前方吳國的方向,他夾著的青銅之戟也一直指向吳國。他的無比忠誠的姿態(tài),徹底解除了慶忌的防線。
  
  忽然,風兒怎么轉(zhuǎn)向了?
  
  風在這頃刻間,鬼使神差地打了個旋,由西風改為東風,呼呼啦啦吹開了慶忌的戰(zhàn)袍。
  
  船就要打橫。
  
  時機!
  
  “電光石火”一般的時機!
  
  不容多想,要離的右腿猛一蹬,如青蛙一樣跳了起來,轉(zhuǎn)過了軀體,那長戟畫了半個圓,緊接著借著江上的風勢,連人帶戟全部沖向了慶忌,那樣子,似乎是要離自己也要插到慶忌的胸膛里去。
  
  長戟從慶忌的心口插入,從后脊梁穿出來,速度是那樣快,穿破慶忌胸和背的戟尖連血都沒有。
  
  慶忌“啊呀”叫了一聲,手把住了戟的長柄。
  
  要離還在力圖攪動那青銅之戟,可是他絲毫動不得戟了,人懸了起來,把著戟柄,在戟的另一頭,被蹺了起來,高高地挑著。
  
  要離撒了手,要跳水逃走。
  
  慶忌身上插著戟,趕上一步,將要離的頭發(fā)捉住,提了起來,像提著一只小雞。眾兵士這才醒悟過來,跑過來,連聲叫:“公子!”
  
  慶忌從容地坐在船頭,把要離向水下按,要離整個兒沉了下去,又浮了上來,一共三次,喝了一肚子的水,只有翻白眼的工夫,沒有說話的份兒了。直到慶忌把淌著水的他又放在了膝蓋上,他才喘過了氣。
  
  要離說:“慶忌小兒,如今知道世上有可為之事亦有不可為之事了嗎?知道世上有一個柔弱不過和勇武不過的叫做要離的人了嗎?”
  
  “慶忌到死才聽說,豈非相知太晚?”
  
  “不晚,你好生看看爺爺?!?br>  
  “哈哈,”慶忌哈哈大笑,“哈哈,天下果然出了這樣的勇士,把戟插在了慶忌的身上了嗎?”
  
  慶忌看著要離。
  
  要離看著慶忌。
  
  慶忌抓著要離的頭,仔仔細細地看要離那張孩子臉。因為嗆水和激動,那張臉變得青紫,卻盡量做出不可一世的樣子。要離也仔仔細細地看著近在咫尺的慶忌那張大臉,那臉上似乎有無限傷悲和遺恨,卻又含著幾分贊佩,頃刻間失血,由赤紅而變得蒼白了。
  
  士兵們?nèi)忌斐隽岁骸皻⑺肋@個小人!”“剁成肉醬!”“公子你撒手吧?!?br>  
  慶忌搖了搖頭:“不。要離的勇敢實在令我敬佩。滾開,你們都滾開!放他走!豈能在一天之內(nèi)殺死兩個勇士?滾--”
  
  慶忌把要離從膝頭上推了下去。
  
  慶忌猛然間把長戟從胸中拔了出來。
  
  一腔鮮血忽地爬上了桅桿,濺在帆篷上,又慢慢地洇開。
  
  血的帆,在秋風里嗚嗚咽咽地哭泣。
  
  船靠了岸。
  
  圍在慶忌尸體周圍,掩面而泣的兵士們,沒人理會要離。
  
  要離上了岸。
  
  呆呆地坐在岸上。
  
  直到慶忌的舟師全部返回,那血色帆檣也消失在江上泛起的浪濤和泡沫之間……
  
  已經(jīng)是傍晚了。
  
  要離回過頭來。
  
  楚國邊地,長江之濱,滿眼的蘆花,染著如血的晚霞,此起彼伏,竟然似數(shù)以千萬計的鶴,流著血,撲動著翅膀。
  
  他的事情做完了。他的心里一片迷茫,空落落的。他想他應當死掉的,慶忌完全可以在最后的時刻捏死他,可他活著;妻子本可以繼續(xù)在酒坊里勞作,應該活著的,可是妻卻死掉了。慶忌本來應該是繼承王僚王位的,是吳國故君兒子,卻被他殺了;闔閭本來是殺了舊君王之后登王位的新君,自己卻為他效命。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問自己:你到底干了什么事情?不仁,不義,也不智,只有一身的蠻勇!你難道還要回到大王闔閭那里去討封賞嗎?大王會賞賜給你這家滅身殘而且其貌不揚的要離什么爵位?既然你家也滅了,妻也殺了,身也殘了,還要爵位何用?人來到世上,難道就是命里注定要做幾件什么事情,做完了,就完了嗎?
  
  他流了淚。
  
  哭得像個娃娃。
  
  他默默地從岸上走入水中,向波浪滔滔的江心走去。
  
  忽然,他站住了。
  
  孫武!
  
  孫先生!
  
  對面岸上,孫武穿著一身麻布衣服,坐著,在吹著陶塤!孫武的面前擺著祭品,點著香,木制的凳,放著蒸熟的肉,陶土制的豆籩里盛著果脯。還有竹制的簠,盛滿了新的黍米,這叫做嘗,是讓死者先嘗一嘗新熟的黍谷的意思。
  
  “孫先生是活祭要離嗎?”
  
  要離拼命地喊。
  
  江濤聲和陶塤聲在一起混響。陶塤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飄飄忽忽,像是鬼魂在哭訴著什么。
  
  “孫先生是早知道結(jié)果的呀!”
  
  陶塤的聲音依舊,江濤的聲音依舊。
  
  “孫先生早已知道結(jié)果了!要離舍了妻子的性命尊奉王上,這乃是不仁;為了新君殺死故君的兒子,不義;為了逞一時之勇,不智。孫先生,這都是你叫我做的呀!”
  
  陶塤還在哭泣。
  
  要離一直向江心走去。
  
  迎面一排小小的浪花,就把斷臂的要離打倒了,淹沒了,江面上泛起了一些泡沫。
  
  孫武向江中拜了三拜,默默地,什么也沒說……
  
  吳王闔閭十分地開心,立即設宴“恭賀”慶忌之死。大王了卻一塊心病,從此睡覺會安穩(wěn)了許多。一時朝臣云集,嬪妃起舞,樂工鐘鼓絲竹大顯身手。雖然吳王嚴格要求按慣例,戒奢求儉,僅備些簡單的菜蔬瓜果,可是水酒還是醉人的,氣氛十分地熱烈,宮中好像在過節(jié)。
  
  闔閭喝得微醉,還是不停地舉觴。
  
  伍子胥乘機提起,座中沒有大功之人孫武。
  
  沒有孫武怎么行?
  
  伍子胥于是就又用“要離刺慶忌”的小小的勝利,來論證一番孫子兵法中的“用間”之計的無上高明,渲染孫武所推舉之人是如何地出類拔萃,勇不可當,以一當百。夫概隨聲附和,夫差也無異議。特別是皿妃,見縫插針,說:“大王胸襟如海,廣招天下賢士,自然也不會冷落了孫武?!?br>  
  自然。
  
  闔閭心中思忖,只有他自己知道,不用孫武,皿妃不樂;用了孫武,眉妃不快,一個孫武,攪在其中。自然,他會抉擇的,任用孫武的時機已經(jīng)到了。
  
  闔閭說:“寡人夜讀《孫子兵法》十三篇,縱橫捭闔,果然絕妙文章,只是,僅憑要離刺慶忌一件事情,不能證明孫武便可統(tǒng)率千軍萬馬。寡人想試試孫武身手,可即刻召他進宮?!?br>  
  夫概說:“臣聞孫武已經(jīng)不知去向?!?br>  
  皿妃:“該不是等著大王召見等急了吧。噢,要是遠去異國,可苦了臣妾的妹妹了?!?br>  
  伍子胥說:“大王不可失掉一個賢才的,何不禮賢下士,去看個究竟?”
  
  闔閭說:“寡人依了你們,休要再啰唆。”
  
  闔閭立起來,頭有些發(fā)暈,看樣子是酒喝得多了些,走出宮中,一陣風吹來,有些趔趄,這是酒勁在鬧了。
  
  “哈哈,寡人飄飄欲仙了??!”
  
  伍子胥幾乎是攜持著大王前往孫武府邸,不管什么“仙”不“仙”的。
  
  當然,這是一個好的機會。
  
  孫武尚未歸家。
  
  帛女和漪羅前來見禮。
  
  闔閭晃晃悠悠地說:“傳寡人的話,讓孫武立即回來,回來即刻進宮晉見寡人?!?br>  
  說著,便走。
  
  到門口時,闔閭掃了一眼漪羅:“噢,皿妃你--你怎么會在此間?”
  
  漪羅:“小女子是皿妃的妹妹漪羅?!?br>  
  伍子胥道:“大王你不記得了么?”
  
  闔閭:“噢,什么記得不記得的?寡人是有些不勝酒力了??!回宮!”
  
  剛剛走到門外。
  
  馬蹄聲碎。
  
  孫武趕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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