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路怕陰兵,駐地怕炸營,當兵的不怕死,怕的是死的不明不白。但炸營具體是怎么回事,當事人都說不清楚。往往幾百號人夜里駐進軍營,早上就起不來了,營里橫七豎八死得光光的,就是有個把活的,神志也不清醒了,最多只記得夜里忽然聽到怪嘯,然后就什么也記不得了。
(一)
我慌忙轉(zhuǎn)頭,廟西北角落里,狼狗兩只前爪搭在地上,耳朵支著,狗頭抬著看著我,還打了個哈欠,眼睛瞇起來,像人笑著的表情一樣,盯著我。
從廟門起地上有濕濕的狗腳印,一直到狼狗蹲著的地方,難道當時在雪地里跟著我的就是這只鬼子押我去尋找的狼狗?真嚇死我了。我暗罵自己疑神疑鬼,嚇死活該,連忙繼續(xù)低頭割斷了李存壯手上的繩子,就勢一腳踢在李存壯的屁股上。
眼角余光中那只狼狗嗚咽了一聲,頭低了下去,黑幽幽的眼睛向上斜視著我,我不知怎么打了個寒噤,低下頭去看李存壯。
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李存壯挨了一腳以后動也不動,我低下身搖了搖他,還是不動,摸摸鼻子,還在呼吸。
連長、劉曉剛、王剛和王強,我挨個兒搖了一圈,沒一個醒得過來的。這下我慌張了,誰能想到一切順利,最后會出現(xiàn)這個情況?
突然我發(fā)覺了不對勁兒的地方。
這么大的廟,這么多的人,卻感覺不到一點人氣,不是戰(zhàn)場那種到處死人的感覺,但就像夜里走在墳場里,雖然知道周圍埋的都是死人,但總感覺在被一雙雙眼睛窺視一樣。
戰(zhàn)場上的直覺告訴我,這個地方不能久留,但弟兄們橫豎叫不醒,沒辦法了,我彎腰扶起李存壯,準備把弟兄們一個個先抬到外面雪地里去喚醒。
李存壯的身體被扶起,露出地上從他衣服胸口上撕下的一塊布,上面用血寫著:趴下。
我還沒醒過神來,廟堂里響起了極其短促的一聲尖笑,讓人毛骨悚然。我以為有鬼子起來了,腦子里立刻閃過李存壯的“趴下”兩字,迅速趴倒在地,但尖笑聲之后只有沉默,沒有任何動靜。
廟里寂靜得可怕,只有此起彼伏的輕鼾聲。我等了一會兒,在地上慢慢翻過身來,微微抬頭,廟里沒有一個站起來的人。
我慢慢坐了起來,忽然耳邊又是一聲短促的尖笑,這次我聽清楚了,笑聲正是從那只趴著的狼狗口中發(fā)出的。
但我來不及理這件讓我毛骨悚然的怪事,因為跟著廟里有兩個人晃悠悠地爬了起來,一個是李二茍,一個是石井。我暗叫不好,拿起身邊睡熟的鬼子的步槍,翻身站起,決定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崩了這兩個被狗笑吵醒的家伙,引起混亂再說。
最詭異的事情發(fā)生了,兩個家伙站得直直的不說話,張嘴翻白眼看著廟上的大梁,我瞄準后卻被他們臉上的表情給嚇住了,心想:難道是兩個人同時夢魘了?一時手心里凈是汗,不知該不該開槍。
廟里腥味越來越濃烈,忽然石井和李二茍同時抽搐一下,發(fā)出了野狼臨死前一般的號叫,那號叫聲在夜空中遠遠地傳了出去,我心里咯噔一聲,知道大事不好,居然遇上了營嘯,底下,廟里就要發(fā)生我們當兵的最害怕的炸營【6】了。
走路怕陰兵,駐地怕炸營,當兵的不怕死,怕的是死得不明不白。但炸營具體是怎么回事,當事人都說不清楚。往往幾百號人夜里駐進軍營,早上就起不來了,營里橫七豎八死得光光的,就是有個把活的,神志也不清醒了,最多只記得夜里忽然聽到怪嘯,然后就什么也記不得了。
以前連里有個老兵給炸營的部隊收過尸,后來偷偷告訴我,那個慘哪,好多死人,都是自己人殺的,但看了又不像人干的,簡直就是一群野獸,跟狼似的互相啃,沒一個尸體身上完整的。每個死人嘴里都含著人肉,把肚子剖開,里面還有人耳朵人鼻子的。
我剛想到這里,周圍的鬼子都晃悠悠地站了起來,跟和石井和李二茍一樣,都是眼珠翻白,他們一起抬頭長號,像一群要死的野獸臨終前的悲鳴,讓人聽了牙關(guān)打戰(zhàn)。號叫中隱約夾著那只狼狗的嘟囔聲,跟人講話似的。
炸營了,沒想到我真的遇上炸營了,更要命的是,連里的弟兄們也陸續(xù)晃悠著站了起來,嘴里也發(fā)出了號叫聲,同時鬼子兵的眼睛開始打量四周,眼神混沌而兇狠,像要吃人一樣。
突然有東西拉了拉我的褲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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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種精神高度緊張的時候,別說地上有東西拉我,就是頭發(fā)上有雪融化,一滴水落臉上也能把我嚇得跳起來。我連忙跳開,地上悶哼一聲:“痛,痛,踩著我腿了?!?/p>
我低頭一看,原來是李存壯還躺在地上,對我眨巴眼睛,看我低頭,他低聲道:“趴下,快趴下?!?/p>
我連忙趴倒到李存壯身邊,低聲罵道:“李存壯你裝睡還裝死呢,那么折騰你都不起來,現(xiàn)在蹦出來詐什么尸?”
李存壯低低地說:“我不是告訴你趴下來么,你進來前,這廟里誰睡也攤不到我睡啊。”
廟里的人已經(jīng)如野獸一般撕咬起來,號叫聲響成一片,我怒道:“那我喊你你還裝睡,快起來,出大事,炸營了?!崩畲鎵岩粍硬粍?,低聲道:“知道,知道。在你回來前,我看那狼狗溜進廟的時候就知道離出事不遠了。趴著,別站,現(xiàn)在站起來,離死更不遠了?!?/p>
我打了個寒噤,在紛亂的人腿中尋找那只狼狗的下落,但狼狗已經(jīng)不在原來待的地方了。我低聲問李存壯:“那狗到底是什么邪門玩意兒,你的意思是這炸營跟它有關(guān)?”
李存壯邊往山神像旁匍匐靠攏,邊低聲對我說:“那是追命的東西,你別光趴著不動啊,想活命的快跟我躲山神爺后面去?!?/p>
廟里已經(jīng)亂得不像樣子,有鬼子倒在地上,被啃得血肉模糊,但立刻又掙扎著搖晃起來,朝人群撲了過去,似乎不用盡最后的力氣誓不罷休,一只不知道誰的腳從我身上踩過,我咬牙不吱聲,等腳遠去,看李存壯已經(jīng)爬到了我前面,想了想,稍微提高點聲音說:“李油子,你別光顧自己躲,我爬去開門,把連長他們都想辦法弄出去?!?/p>
李存壯用腳蹬了我頭一下:“祖宗,門要是開了,鬼子就不自己打了,鬼子清醒過來我們還是死。何況,你看那門口,什么東西在那兒?”
我悄悄轉(zhuǎn)頭去看廟門,廟門口那狼狗正蹲在門中間,吐著舌頭冷冷地看著廟里瘋狂的爭斗,偶爾發(fā)出一聲犬吠。已經(jīng)趴在地上不能動了的傷員又掙扎著爬起來,用盡最后一口力氣向站著的人咬去。
地面已經(jīng)被滴下的血浸得潮濕了,我看見那只狼狗伸長舌頭舔了舔面前的血跡,眼睛又瞇了起來,狗眼陰冷而兇殘,很明顯有什么別的東西隱藏在那張狗皮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