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這里的四五十名女人有個共通點。我想,與其說那是她們與生俱來的特質,應該說是住在這里后才被塑造出來的后天特質。那就是不深入思考,不抱持疑問,沒有個人主張。因為沒有自我,所以自然也不太有惡意和憎恨這種負面情緒。
根據(jù)指導方針,成員一切都須聽從上面的指示行動。上面今天叫我們做這項工作就做這個,上面說按照順序該吃飯了就去吃。至于“上面”是誰則不用去想。漸漸地,這么做變得很輕松。如果太有個性,老是公然提出疑問,就會失去成員的資格。他們會說“你比較適合俗世的工作”,不傷顏面地把人趕出去。所以,雖是純女性團體卻不覺陰沉。若是在被稱為accommo的寢室同住,或工作時幾次遇上相同成員,照理說很容易形成小團體或派系,實際上卻沒發(fā)生過這種事。沒人打聽我的過去固然是好事,但多少還是會有種大家都戴著面具過日子的詭異感。
聽到有人叫喊的聲音,我們停手把臉轉向窗外。
“八成是昨天那些人又來了?!?/p>
卡娜才剛說完,
“把我女兒還來!”
通過擴音器,嘶啞的吼聲傳來。
“哇,真的耶?!?/p>
“又來了?!?/p>
“這些家伙真煩。”
女人們扔下工作,全都擠到敞著的窗邊。我也跟她們一起貼在窗口。被高墻擋住,其實根本看不見到底有多少人以什么模樣來抗議,但我們還是從窗口探出身子豎起耳朵。
“小惠,我是媽媽。要商量的話,應該先跟媽媽商量才對吧?”
“真樹子!真樹子你聽見沒有?這個團體是專門給人洗腦騙錢的恐怖團體!你被騙了!”
“騙我女兒把她軟禁在這里是標準的犯罪行為!”
“負責人出來!”
墻外,擴音器不斷傳來吼聲。
“今天人特別多耶。”
“啊,莎庫跑過去了。”
莎庫帶著幾個人,橫越院子朝大門跑去。門一開,只見幾人順勢沖進院子。莎庫慌忙把他們推回去。
“是歐吉桑耶?!卑拍莩錆M驚嘆的咕噥,令我不禁笑了出來。
“你笑什么?那本來就是歐吉桑所以我才說是歐吉桑?!?/p>
“不,我只是覺得那的確是歐吉桑?!弊屑毾胂耄m也??吹綐I(yè)者進出,卻很少見到陌生男人。好像很久沒見過這種禿頭的中年男人了。我定睛追逐男人的身影,然后就像被人把香煙的煙狠狠噴到臉上,有種輕微的不快。或許我已被此地認為“俗世污穢不潔”的氛圍給感染了。
“啊,歐吉桑闖進來了!”
中年男人進入院子,朝著建筑物大喊女兒名字。好像是在喊信惠。亞米的俗世名字是真樹子,所以應該是別的女孩。我忽然浮現(xiàn)疑問:該不會是這里窩藏了許多未成年少女,導致她們的父母帶頭成立抗議團體吧?
“出去!別污染我們的家!”
芭妮從窗口探出身子大喊。
“沒錯,沒錯,滾出去!”阿斯娜也高叫。其他女人好像也一直盯著窗外,這時從各個窗口,紛紛傳來女人的聲音。某扇窗子還朝男人扔出水桶和抹布。莎庫和其他成員,拼命把闖入院子的他們推出去,自己也跟著走到外面。擴音器傳來的刺耳叫聲,頓時消失。
晚餐后的會議我跟久美一組。散會后久美一路跟我回到房間,說她想抱抱薰。洗澡時間還沒結束,我邀久美跟我們母女倆一起去泡澡。
“啊,好懷念這個重量。”久美抱著薰瞇起眼。說到這里才想起,久美失去的正是三歲大的兒子。
“小艾也要泡澡嗎?”薰問。被取名為艾絲黛兒的久美,在這里大家都喊她小艾。
“我?guī)屠蚩ㄏ搭^吧。”
“不用了,媽媽會幫我洗?!?/p>
“喲,這么大牌。”久美把手伸到薰的腋下將她高高舉起,但立刻放下薰說,“哇,我已經抱不動你玩飛高高了?!?/p>
澡堂沒有半個人。我們并肩泡在浴池里。久美兩手交握搞得水花四濺,樂得薰哈哈大笑。
“你沒有跟小孩聯(lián)絡?”我問,久美默默搖頭。
“久美,你打算一直待在這里?”確認沒有人會進來后,我悄聲問道。久美不答,雙手繼續(xù)像水槍一樣搞得水花四濺。
“久美,這孩子第一次會爬時的情景你還記得嗎?久美,這孩子第一次站起來的瞬間,第一次學會說話的時候,我都沒辦法親眼看到。全都是聽school的工作人員說的。當初是因為走投無路才會來這里,我也沒想過要離開,可是想到如果待在這里,連這孩子的成長過程都看不到,我就感到很寂寞?!?/p>
我喃喃自語。跟我在同一天搭車來此的久美,總令我感到有些惺惺相惜。在別人面前說不出口的話也敢對久美說。久美雖也同樣裝作不深入思考、沒有自我主張,但我倆私下獨處時她經常吐露心聲。內部雖有不可互相談論自己身世這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但我倆,就像在旅途中邂逅的同伴,一點一滴說出自己生在哪里長在哪里、以前做了些什么。生于瀨戶內海的小島、十八歲到東京的久美,喜歡畫畫,據(jù)說當時一邊工作一邊念插畫學校。她似乎是在打工的印刷公司認識前夫,二十四歲結婚。我雖未提到重點,但除此之外也把真正的身世向久美吐露。我告訴她我生于神奈川縣的小田原,和久美一樣在十八歲到東京,女子大學畢業(yè)后就跟一般人一樣就業(yè),和已婚的上司戀愛。娃娃臉的久美跟我只差二歲,談到迪斯科或咖啡吧立刻冒出許多我們都知道的店名。在這遠離東京并且與外界隔絕的Angel Home,說起什么Penguin's bar⑩和Peyton place咖啡屋,仿佛是在聊許久以前出國旅行的往事。
但我沒讓久美知道我待在這里不走的真正理由,我也不知道久美對將來有什么打算。不是因為這里嚴禁談論這種話題,而是因為我有點害怕說出口。
“莉卡,我?guī)湍阆?,過來?!?/p>
本來還說要讓媽媽洗的薰,乖乖任由久美抱出浴池,站在水龍頭前面。久美在共用的海綿搓出肥皂泡沫,仔細替薰清洗。頭發(fā)雖已變回黑色,但五官猶帶稚氣的久美,頓時宛如慈母。
“要放手很難對吧?”
久美在蒸汽中轉過頭,唐突地對我擠出笑臉,如此大聲說。
“對呀,小艾?!?/p>
不解其意的薰像應聲蟲般回應,白霧裊裊的浴室里響起我們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