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門外擺攤的老頭子,
拿著兩大桿密密累累的桂花,
一大早來敲我的房門,
喊道:“胡先生,桂花開了!”
我接過這樣熱誠地送來的禮物,
我感謝他帶來這樣可喜的消息。
前天出門還沒留意到那些細(xì)小的花苞,
想不到今天便滿山都是桂花香了!
……
1923年9月29日,胡適寫下了這首《煙霞洞雜詩之一》。每次到煙霞洞,我總是會想起胡適,想起他的《山中日記》,那段“神仙”生涯已永留在他飄逝的夢中。那年10月3日,在離開煙霞洞的前夜,胡適輾轉(zhuǎn)難眠,在日記中說:
睡醒時,殘月在天,正照著我頭上,時已三點了。這是在煙霞洞看月的末一次了。下弦的殘月,光色本凄慘;何況我這三個月中在月光之下過了我一生最快活的日子!今當(dāng)離別,月又來照我。自此一別,不知何日再能繼續(xù)這三個月的煙霞山月的“神仙生活”了!枕上看月徐徐移過屋角去,不禁黯然神傷。
10月6日,他在上海憶及杭州的日子,寫詩一首,記下了游玩花塢、西溪路上看到的“竹葉青”(靛青花)之美。當(dāng)月19日,他在離開2周后又重回杭州,住在里西湖邊上的新新旅館,盡情地玩了半個月,蕩舟湖中,爬葛嶺,登初陽臺,吃“樓外樓”,重游西溪,看西湖日出,到湖心亭看月,枕在徐志摩身上唱詩高談。他說,湖上,自己最愛的是平湖秋月,湖邊最愛的是葛嶺。10月30日,他在日記中說:“今日離去杭州,重來不知何日,未免有離別之感。”
之后的二十幾年中,他有很多重來杭州的機會,直到1948年10月20日,他最后一次來杭州,到浙大演講,這才是真正一去不復(fù)返了,因為來去匆匆,他竟沒有為永別而感慨一番。
胡適在西子湖畔留下的身影、聲音已如晨霧暮靄般遠(yuǎn)去,但他在20世紀(jì)前半葉的中國播撒的種子,如同他喜歡的《圣經(jīng)》中的這句話:
天國好像一粒芥菜種,有人拿去種在田里,這原是百種里最小的,等到長起來,卻比各樣的菜都大,且成了樹,天上的飛鳥來宿在它的枝上。
我們已經(jīng)無法想象,沒有胡適其人,歷史將留下怎樣的一段空白,將會有怎樣的一種遺憾。胡適生前溫文爾雅,即使是批評北洋軍閥、國民黨當(dāng)局的尖銳言論,也不是怒目金剛式的,他是一個手無寸鐵的知識分子,生平教書、演講、做學(xué)術(shù)、寫時評、鉆故紙堆,但他留下的影響在20世紀(jì)卻只有少數(shù)幾人可以與他比肩。
1953年1月17日,舉國上下批判胡適的“反動”思想,郭沫若、周揚、艾思奇、胡繩、王若水等紛紛操筆上陣,批胡文章漫天飛舞。有記者在美國訪問胡適本人:“你對這個批判運動怎么看?為什么中國大陸把你定為反動思想?你這個敵對思想是什么思想?”胡適想了一下回答說:“我第一提倡自由,提倡信仰自由、言論自由、發(fā)表自由;第二我提倡懷疑,我一生就反對獨斷,就是反對教條主義?!边@些話就是他所理解和倡導(dǎo)的新思潮,他曾經(jīng)是“五四”新思潮最重要的代言人、解釋者。1923年6月22日,他在西湖邊的新新旅館寫《一師毒案感言》中說得明白:
“新思潮”是什么東西?在我個人看來,新思潮并不是幾種生吞活剝的主義;新思潮所以能自別于舊思想,只靠一點:只靠一種新的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我們叫他做“評判的態(tài)度”。無論對于何種制度,何種信仰,何種疑難,一概不肯盲從,一概不肯武斷,一概須要用冷靜的眼光,搜求證據(jù),搜求立論的根據(jù),搜求解決的方法:這便是評判的態(tài)度。
胡適一度收集了大量批判他的文章,曾拿出來給葉公超看,說自己想寫一篇總答復(fù),葉公超勸他不必,“一個處女怎好和一群強盜打交道,況且文字在政治斗爭中并不是最有力的武器?!?/p>
1948年,在南京的一個私人場合,錢昌照當(dāng)面問胡適對共產(chǎn)黨的看法,他這樣回答:“毛潤之,我和他熟悉。我可以寫信給他,不要打仗。至于共產(chǎn)黨那里去,我不會。”他又說:“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我愿意留在蔣的一邊。”1949年,錢到北京,曾把這些話告訴毛澤東、周恩來二人。周恩來說:“胡就是這樣的人。我們對他并不完全否定,但他是不會轉(zhuǎn)變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