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篇 “維新公子”陳三立(5)

從龔自珍到司徒雷登 作者:傅國涌


1900年夏初,70歲的陳寶箴猝然逝世(他的死因至今還是一個歷史公案,有人考證說他是被倉皇西逃的慈禧賜死的)。往事如煙,世局如棋,“乾坤泡幻局如棋,獨立蒼茫事可悲”,這位不以詩名的前湖南巡撫留下了這樣的詩句。湖南新政的進程不幸因戊戌政變而中斷,但陳三立他們的努力已載入史冊。在漫長的后半生中,陳三立時時回望橘子洲頭,想起那段傾注了他們父子全部心血的歷史。

陳三立30歲時就受到有世界眼光的郭嵩燾看重,日記中稱他“年甫及冠,而所詣如此,真可畏”。郭嵩燾對他們父子的影響,對湖南維新運動的影響最為深遠。1898年,世人都說守舊的榮祿還保舉陳三立應經濟特科,英國人濮蘭德與白克浩司的《慈禧外紀》中說:戊戌4月23日,“榮祿力薦一維新人物于帝,乃湖南巡撫陳寶箴之子。此事言之極有趣味,蓋歐人皆謂榮祿始終反對變法也,觀于此,則知榮祿初亦非堅持反對者,其后情勢所迫,乃成勢不兩立之勢。雖其前日所力薦者,亦不得不反而為仇矣。此非榮祿忽然變其政見,乃當前維新黨人,自趨于危險之地,且其所行,太出人意料之外也”。陳寅恪說:“慈禧外紀所言,或非無因。”同年5月,內閣學士張百熙奏保17人應經濟特科,康有為、梁啟超、陳三立、唐才常、楊銳、湯壽潛、宋育仁等都在名單上。江蘇學政瞿鴻禨還將陳三立列為《保舉經濟特科片》首位人選,評語中稱他“學有本原,宅心正大,于中國政治、外洋情勢均能洞徹,識量宏通”。7年后,時勢已變,山東學務處議員兼總監(jiān)宋恕在《推薦國文學堂監(jiān)督人選稟》,共推薦14人,稱陳三立“學行之優(yōu),世所共信”,名單上其他人包括蔡元培、湯壽潛、孫詒讓、嚴復、陳黻辰等。第二年,學部保舉的33人中他又榜上有名。嚴復與熊純如的私人通信,臧否人物往往不留情面,卻多次推許陳三立“學問行誼,性情識度,令人低首下心”,雖“具新學識”,然“游于舊法之中,行檢一無可議。”民國元年,嚴復出任京師大學堂總監(jiān)督事務,請陳三立前往任職,他堅辭不去。

也許從后人的眼光來看,以陳三立的學識和名望,大半生都耗費在沒有多少意義的舊體詩上,實在是一種浪費。他的詩是詠嘆、是抒懷,是一曲正在逝去的農業(yè)文明的挽歌,他曾參與變革,試圖把“衰世”中國帶出舊日的農業(yè)社會,在湖南興學、辦報、開礦、建廠、組織保衛(wèi)局,都是近代的產物,一旦這一切化為烏有,他實際上有點自暴自棄,他的詩中彌漫著一種理想破滅后的悲哀與蒼涼。他的思想停留在維新時代,甚至倒退了。但有兩點不能忘記,第一,他曾親身參與了文明轉型的實踐,正當年華作為舉世有名的“維新公子”做了一番事業(yè),他的作為已融入了整個現(xiàn)代化的進程。第二,他身上有一種不為利祿所動的人格力量,是古老文化傳統(tǒng)中有價值的一面在轉型時期的延續(xù)和傳承。

自戊戌變法失敗,慘遭變故以來,他的滿腹抱負都化為流水,陳三立只能詩酒自娛。在晚清,他是新人物,在守舊派看來不合時宜;在民國,他是遺老,依然不合時宜。他的詩名越顯赫,就越是顯示出他內心的悲涼。歐陽漸評價他:“得志則改革致太平,不得志則抑郁發(fā)憤而一寄于詩,乃至于喪命。徹終徹始,純潔之質,古之性情肝膽中人。發(fā)于政不得以政治稱,寓于詩而亦不可以詩人概也?!?/p>

1923年6月29日,陳三立的夫人俞明詩病故,接著,8月7日,他們的兒子、以繪畫知名于世的陳衡恪(師曾)也撒手而去。接連的喪妻、喪子之痛,使70老翁不堪憂傷,三個女兒很為他擔心,送他到杭州西湖邊休養(yǎng)。1925年,他在杭州西湖畔的九溪十八澗、牌坊山下為夫人、兒子選定墓址,而且準備自己將來也葬在那里,他獻給亡妻的挽聯(lián)說:

一生一死,天使殘年枯涕淚;何聚何散,誓將同穴保湖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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