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由同窗到仇寇(2)

陳寅恪與傅斯年 作者:岳南


顧頡剛把自己心中的計劃向時在上海的胡適作了透露,“最好北伐成功,中央研究院的語言歷史研究所搬到北京,由先生和我經(jīng)營其事,孟真則在廣州設(shè)一研究分所,南北相呼應(yīng)”【33】,等等。此信正如臺北研究者杜正勝所說:顧頡剛“對傅斯年的規(guī)劃似乎一無概念,對胡適在傅斯年的學(xué)術(shù)中的地位也相當(dāng)模糊”【34】。不僅如此,無論從哪方面看,顧頡剛作如此構(gòu)想都是一個大忌,或者說是點燃了一枚危險的炸彈,此事顯然已背離了為人處事光明磊落的基本原則。顧頡剛沒有明白,或曰糊涂中揣著明白,這個“無中生有”的研究所,主要是憑借傅斯年的霸氣與才氣加天才的辦事能力,才迫使老校長蔡元培批準(zhǔn)并鳴鑼開張的,這里面更多的是包含著蔡元培對傅斯年而不是對顧頡剛的信任。確切地說,這塊研究所的牌子是傅斯年從中央研究院費心盡力地扛到廣州的。顧氏所為,假如讓傅得知,其情形自可預(yù)料。顧頡剛當(dāng)然也深知其中的利害得失,所以特地叮囑胡適不要把信的內(nèi)容透露給對方。但出乎意料的是,此時的胡適在感情與學(xué)術(shù)認(rèn)同上,已由原來偏向于顧氏轉(zhuǎn)向了傅斯年,并對顧公開說過“我不疑古了,我要信古”【35】的話。這是一個非常明顯的信號,顧頡剛雖感到“驚駭”,但沒有想到胡適竟轉(zhuǎn)變得如此之快和徹底。此時的胡適對顧出此策略內(nèi)心是何種感受,外界不得而知,所知的是傅斯年借出差的機會到上海胡家拜訪,向來以和稀泥、搗糨糊之法處理人際關(guān)系的胡老師,竟不顧當(dāng)事人顧頡剛的再三叮囑,徑自把信的內(nèi)容透露給了傅斯年。傅聞訊大怒,咬牙切齒地把顧頡剛視為仇寇,二人在感情上徹底決裂。接下來,帶有火藥味的肉搏也就不可避免了。

據(jù)顧頡剛女兒顧潮說,當(dāng)傅、顧、楊三人在中山大學(xué)某室商量籌備中央研究院史語所時,“傅斯年與父親兩人各有一番設(shè)想:傅氏在歐洲7年,甚欲步法國漢學(xué)之后塵,且與之爭勝,故其旨在提高。父親以為欲與人爭勝,非一二人獨特之鉆研可成,必先培育一批人,積疊無數(shù)材料加以整理,然后此一二人者方有所憑借。兩人意見不同,而傅氏脾氣暴躁,不免有家長作風(fēng),父親亦生性倔犟,不能受其壓服,于是兩人始破口相罵,幸賴楊振聲等人勸解而止”【36】。

面對這一惡劣情形,顧頡剛在給胡適的信中抱怨道:“孟真對于我的裂痕已無法彌縫,差不多看我似叛黨似的?!薄?7】到了這個時候,胡適只好以導(dǎo)師兼朋友的雙重身份出面為二人調(diào)停,并勸顧頡剛不要因驕傲樹敵。而顧氏可能已感覺到胡適此前并未踐約為自己保守秘密的信條,遂心生怨恨,不再聽這位導(dǎo)師的啰唆,胡適的和稀泥調(diào)解宣告失敗。顧頡剛在1928年8月20日給胡適的信中說道:“我自己覺得傲則有之,驕則未也?!赃@兩年來樹的敵雖多,但我自己心無愧怍,則亦聽之而已。(我樹的敵人可以分做兩種,一種是妒忌我,一種是想征服我,這兩種都是沒法避免的。我不能求悅?cè)硕员┳詶墸w就了別人的標(biāo)準(zhǔn)。我自己不愿壓迫人家,也不愿人家來壓迫我。如有人想要壓迫,當(dāng)然反抗。此其所以結(jié)怨而心無愧怍也。)”【38】此處所說的“征服”與“壓迫”,自然是指傅斯年的所作所為。而傅斯年越想征服,顧頡剛越竭力反抗,并堅定地表示:“我決不愿把身子賣給任何人。我決不能為了同黨的緣故而把自己的前程犧牲了?!薄?9】

到了此時,顧頡剛還未明白,由于他在太歲頭上動土的輕舉妄動,滿身霸氣的傅斯年不是“差不多”,而是確切地把他視作亂臣叛黨了。顧氏提出的先培育一批人再由一二學(xué)者研究的主張,固然與傅斯年原有的設(shè)想不合,但敏感的傅斯年同時也有了顧氏想借此培植私人勢力的警惕,言語相激中才有了雙方開罵,幾欲肉搏的場面。在傅斯年的心中,顧頡剛總在想方設(shè)法地把史語所變成他的獨立地盤,以實現(xiàn)全權(quán)掌控,做山大王的野心。1928年10月6日,傅斯年在致清華大學(xué)馮友蘭、羅家倫、楊振聲等三人的信中道:

金甫竟這樣惱了嗎?一去一字不來。如果是我罵的,不知“其詞若有憾,其實乃心喜之”也!報上看見諸兄弘謨,不知清華修得此?嶺表孤臣,不盡傾慕!

我們(你們都在內(nèi),北平話‘咱們的’inclusive)的研究所,以我暑假在此之拼命,經(jīng)費、設(shè)備、接洽工作等,俱有成就了。北平未去,實不敢去也。怕得自己未組織好,辛辛苦苦的為人吞了也。如果人是肯工作的,不把些不相干的大大小小滿著,奉送之不暇,何用此怕?此實為事業(yè)怕耳!幸元任、寅恪、半農(nóng),皆亟欲晤者,均于此快晤之矣!【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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