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學生中間的激烈分子即將集眾鬧事,向胡適反攻倒算的關鍵時刻,滿懷同情又焦急不安的顧頡剛,猛地想起了在學生中頗有領袖威望的同舍好友傅斯年,希望他能出面拉胡老師一把。于是在大體講述了胡適講課風格后,力勸傅氏前往聽課,以挽狂瀾于既倒。傅斯年開始以自己不是哲學系學生推脫,但顧頡剛卻咬住不放,并說道:“你雖不是哲學系學生,又何妨去聽一聽呢?”傅終于接受了顧的建議,專門聽了胡適的幾堂課。因是有備而來,傅在課堂上曾幾次以請教為名向胡發(fā)難,胡一一作答,傅斯年則步步緊逼,最后逼得胡適額頭上的汗珠都滴了下來。絕頂聰明的胡適知道自己遇到了行內高手,于是咬緊牙關,拼全力挺住,始終以他那特有的微笑予以應對。胡適畢竟不是等閑之輩,面對傅斯年與一班不懷好意者的圍攻,一路過關斬將,突出重圍,總算是渡過了難關。
年輕的胡適在北大講壇上站穩(wěn)了腳跟并長噓一口氣的同時,對臺下這批學生也有了更深的了解和認識。認為這批學生盡管“年輕但是卻相當成熟,而對傳統(tǒng)學術又頗有訓練”,有“幾個學生的學問比我強”,其中就包括“傅斯年、顧頡剛、羅家倫等人”?!?】幾十年后,胡適在自傳中談到了這場關乎他人生命運的考驗,并再次深情地回憶說:“那時北大中國哲學系的學生都感覺一個新的留學生叫做胡適之的,居然大膽地想紋斷中國的哲學史;因為原來講哲學史的先生們,講了兩年才講到商朝,而胡適之一來就把商朝以前的割斷,從西周晚年東周說起。這一班學生們都說這是思想造反;這樣的人怎么配來講授呢?那時候,孟真在學校中已經是一個力量。那些學生們就請他去聽聽我的課,看看是不是應該趕走。他聽了幾天以后,就告訴同學們說,‘這個人書雖然讀得不多,但他走的這一條路是對的。你們不能鬧?!疫@個二十幾歲的留學生,在北京大學教書,面對著一般思想成熟的學生,沒有引起風波;過了十幾年以后,才曉得是孟真暗地里做了我的保護人?!薄?0】
傅斯年不僅做了胡適的保護人,自此之后,同顧頡剛一樣,對胡氏的治學路數(shù)與學術思想由認可漸漸變?yōu)閮A慕佩服。未過一年,傅不惜背叛要傳他衣缽的指導老師黃侃,毅然決然地轉向了胡適,投入到新文化陣營中來,與胡適等人一起與黃侃等傳統(tǒng)派展開了決戰(zhàn)。如顧頡剛所說:“料想不到我竟把傅斯年引進了胡適的路子上去,后來竟辦起《新潮》來,成為《新青年》的得力助手?!薄?1】
北大畢業(yè)后,傅斯年留學歐洲,顧頡剛則留在北大一邊從胡適治學,一邊在沈兼士把持的北大研究所國學門任編輯員,同時開始了古史辨?zhèn)喂ぷ?。這項工作很快取得了超乎尋常的成功,傅斯年在來信中,有顧氏在古史研究領域“稱王了”的贊譽?!?2】幾年后,由柏林歸國并在中山大學得勢的傅斯年,念及舊情,想拉同窗好友顧頡剛加入到自己的圈子,本屬人之常情,想不到中間猛地殺出了一個程咬金式的重量級人物--魯迅,橫在二人的面前,使其進退不得,大感為難?!?3】
五四運動之后,胡適因提倡白話文暴得大名,為北大浙江派所深忌。而顧頡剛又唯胡適馬首是瞻,且甘愿鞍前馬后地為之輔佐,為胡適考證《紅樓夢》覓得許多文字資料,助長其氣焰,自此引起了魯迅的不快。當然,若事情僅限于此,仍不能成為恨之入骨的仇寇。魯迅之所以對顧頡剛表現(xiàn)出極度強烈的憎惡,除了其跟隨胡適等“洋紳士”鞍前馬后地效勞外,還有一個致命的情結就是著名的“鹽谷一案”。當魯迅、胡適、顧頡剛等人皆在北京時,有人揭露說魯迅著的《中國小說史略》是“竊取日本學者鹽谷溫的《支那文學概論講話》”,顧頡剛亦持此觀點,并與北大西語系教授陳源談及此事。原本就與浙江派對立,對魯迅不感冒的陳氏一聽,立感奇貨可居,正是攻擊魯迅的炮彈,于是迅速寫就揭發(fā)信一封,由同一陣營的徐志摩編輯發(fā)表于1926年1月30日《晨報副刊》。按學術界的規(guī)矩,若某人被公開指責“抄襲”或“剽竊”別人的學術成果,可謂奇恥大辱,比夜進民宅搶劫盜竊還要令人不屑與憤慨。假若事實成真,此人立馬斯文掃地,成為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事業(yè)前途皆無希望。(南按:21世紀初,北大王銘銘“剽竊”事件即其一顯例)因而,疑心甚重又疾惡如仇的魯迅看到陳源的公開信后,反應異常激烈,立即寫了《不是信》的長文予以反駁。【14】圍繞這一“疑案”,魯、陳之間再度展開了一場論戰(zhàn)。就在這場論戰(zhàn)中,魯迅對陳源、徐志摩,還有躲在背后撐腰的胡適(南按:魯迅這樣認為)懷恨在心,同時與他認為的“陰謀家”顧頡剛也結下了不共戴天之仇。因顧頡剛的鼻頭微紅,魯迅在書信中便以“鼻”相代稱,內含諷謔蔑視之意。面對魯迅的態(tài)度,作為同樣尊胡適為導師并深受胡適喜愛的傅斯年,此時對魯迅也早已今非昔比了。就在傅斯年準備由柏林歸國時,在與羅家倫的通信中,談到陳源(字通伯,筆名西瀅)主編的《現(xiàn)代評論》時,曾說過這樣一段話:“通伯與兩個周實有共同處。蓋尖酸刻薄四字,通伯得其尖?。ㄝp薄尖利),大周二周得其酸刻,二人之酸可無待言。啟明亦刻,二人皆山中千家村之學究(吳學究之義),非你們damned紹興人莫辦也。仆雖不才,尚是中原人物,于此輩俁儂,實甚不敬之。他們有些才是不消說的?!薄?5】信中的大周指魯迅,二周與啟明皆指周作人,傅斯年明確表示了自己不再敬佩周氏兄弟并有些鄙視的意味。這個與《新潮》時代大不同的轉變說明,魯迅在他的眼中已不再是五四時期的魯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