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忘錄》1979年在法國出版，一出世便引起西方輿論界的高度關(guān)注，也給作者帶來了意想不到的災(zāi)難。當(dāng)時的捷克政府以此書非法出版為由，剝奪了米蘭·昆德拉的國籍，不過也從另一方面成就了他馳名國際的文學(xué)家聲譽(yù)。這本書曾榮獲法國文壇的最高榮譽(yù)“梅第奇大獎”（Premio Médicis）。

小說的開篇這樣寫道：1948年，共產(chǎn)黨領(lǐng)袖哥特瓦爾德站在布拉格一座巴羅克式宮殿的陽臺上，向聚集在老城廣場的數(shù)十萬公民發(fā)表演說，緊靠在他身邊站著的是克萊門蒂斯。當(dāng)時正下著雪，天氣很冷，克萊門蒂斯關(guān)懷備至地摘下自己的皮帽，把它戴在哥特瓦爾德頭上。四年以后克萊門蒂斯因?yàn)榕褔锉惶幰越g刑，宣傳部門便立即讓他從歷史上消失，自然也從所有的照片上消失了。從此以后哥特瓦爾德就一個人站在陽臺上了，從前克萊門蒂斯站的地方只剩下了宮殿的一堵空墻。但是與克萊門蒂斯有關(guān)的，還有哥特瓦爾德頭上的那頂皮帽，那可是無法抹去的?！缎ν洝分v述了七個故事，其中第四個《失落的信》是核心，因?yàn)閺倪@一章開始，女主人公塔米娜出現(xiàn)了。昆德拉說，塔米娜是我所有作品中最讓我牽掛的女人，這本書就是為她而寫的，她是主要人物也是主要聽眾，其他所有故事都是她的故事的變奏。

塔米娜是個什么樣的女人呢？她是一個流亡西歐的捷克人，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她和丈夫趁著參加旅游團(tuán)的機(jī)會逃離了家鄉(xiāng)。為了不引起當(dāng)局的注意，他們參加旅行團(tuán)的時候，沒敢?guī)蠎賽蹠r的通信和塔米娜的筆記本，也沒有把這些東西放在自己以后肯定會被沒收的住房中，而是放在了婆婆家里。

不久，塔米娜的丈夫在國外病故了，塔米娜流落到法國一個外省城市當(dāng)咖啡館女招待。她一直有一個心愿，就是把丈夫的書信還有自己的筆記從國內(nèi)帶出來。她的女朋友皮皮和一個追求她的男人雨果都曾慷慨許愿要幫助她，但沒人理解為什么她如此牽掛這些東西。雨果以為那是一批持不同政見者的文字，塔米娜為了顯示這些書信、筆記的重要，并沒有加以否認(rèn)。其實(shí)，那只是塔米娜和丈夫戀愛結(jié)婚過程中的私人信件和個人日記，這是她精神世界里最寶貴的記憶，她害怕自己有一天會無可救藥地忘卻過去。

關(guān)于記憶，書中有一段感人的描寫，那是一個父親的故事。父親在生命的最后十年漸漸喪失了言語能力，起初只是記不起某些單詞，后來就只能說出很少的字了。每次他想要明確說出自己的想法，往往會回到同一句話--“真奇怪”。當(dāng)他說“真奇怪”時，眼中流露出的卻是知曉一切卻什么也說不出口的深深詫異。昆德拉寫到：“有些人一無所知，卻掌握著大量的詞語，而另外一些人無所不知，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p>

在另一個故事中，男主人公米雷克也想找回自己落在老情人手里的書信，不過他是為了避免被以危害國家安全罪而受到法律懲罰才這樣做的。但是他的老情人茲德娜卻堅(jiān)決不肯把當(dāng)年的情書還給米雷克。

米蘭·昆德拉的作品中永遠(yuǎn)少不了兩性關(guān)系的描寫，而他筆下的兩性關(guān)系又常常與時代政治瓜葛在一起。他寫道，米雷克和茲德娜第一次做愛時，茲德娜便神情陰郁一臉不快，并對他做愛的方式非常不滿意，她批評米雷克說：“你做愛的時候就像個知識分子?！?/p>

這簡直是一種羞辱，因?yàn)槟莻€時候“知識分子”在政治用語中是一種辱罵。于是米雷克為了找回政治上的尊嚴(yán)，從第二天開始就表現(xiàn)出一副激情迸發(fā)的樣子，佯裝粗暴地在茲德娜身上運(yùn)動著，還不時發(fā)出長長的低沉的吼叫。

昆德拉說，那就像一只狗在和主人的拖鞋爭斗一樣。然而米雷克驚訝地發(fā)現(xiàn)身下的那個女人非常冷靜，她毫無聲息，幾乎無動于衷。原來這個女人也跟米雷克一樣，在性愛中攪和了各種與政治立場及道德形象有關(guān)的東西。

在兩個人關(guān)系的深度隱秘中，也有著個性里不可告人的軟弱。茲德娜故意擺出的嚴(yán)正姿態(tài)，恰恰是出于對比她年輕的男孩的一種癡情。所以她才要在政治上打垮對方的自尊心，想長期作為對方的政治監(jiān)護(hù)人而拴住對方的愛情。而米雷克對于這個大鼻子女人的愛源于一種內(nèi)在的膽怯，不是對于政治危險(xiǎn)的膽怯，而是因?yàn)樾愿竦呐橙?。他不敢接近漂亮女人，甚至覺得自己連這個丑陋的女人都配不上。

米蘭·昆德拉總能在小說中出奇制勝，揭示出人性中最微妙、最隱秘、最特殊的東西來。《笑忘錄》中還有許多精彩的論述，比如昆德拉說，任何男人都有兩部色情傳記，人們常常說起的一般只是它的第一部，它是由一系列的性愛關(guān)系和短暫戀情組成。而其實(shí)最有趣的是另一部，是一大群男人想要占有卻始終沒能得手的女人，那也是一部痛心疾首的、充滿未竟之可能的歷史。如果還有第三部的話，那就是另一群神秘得令人不安的女人，我們喜歡她們，她們也喜歡我們，但是我們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占有她們，因?yàn)樗齻兣c我們的關(guān)系處在邊界的另一邊。

（主講　呂寧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