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晚飯,柯山帶小石到了宿舍。金昌浩沒有在,同宿舍的另外兩人隨主力部隊入川參戰(zhàn)走了。他給小石安排好床鋪,說道:“明天就要出發(fā)了,早點兒休息吧?!?/p>
“去哪兒?”小石興奮地問道。
“到時你就知道了?!笨律诫S即開玩笑道,“晚上要小心,要不現(xiàn)烤被子可就來不及了?!?/p>
見柯山又提起這事,小石生氣地翻身面向了墻。
夜,很靜,昏暗的油燈幾乎定格不動。小石已經(jīng)發(fā)出輕微的鼾聲,柯山的思緒卻不由得轉(zhuǎn)向遙遠的北方,他在桌子上鋪開信紙,“親愛的筠:”剛剛落筆,卻不由得輕嘆一聲。
柯山的妻子叫吳玉筠,她的父親是一名火車司機,因此全家會隨父親的工作調(diào)動而輾轉(zhuǎn)在北方的城市之間,這讓吳玉筠從小便有了超出一般女孩子的閱歷,也養(yǎng)成了潑辣率真的性格。那時,柯山從哈爾濱來到沈陽找工作,暫住在一位同學(xué)家里,也就認識了做鄰居的她。后來,柯山參加長春市的警察招考,他們便在那里安了家??墒呛镁安婚L,東北戰(zhàn)事愈來愈緊,兩人決定投奔已經(jīng)返回北平的娘家。由于鐵路交通癱瘓,他們不得不裹挾在逃難的人流中,步行入關(guān)到天津,再乘火車到北平。這一走便是近兩個月,也算得上是患難夫妻了。
突然,外面?zhèn)鱽硪魂嚰贝俚哪_步聲,隨后又恢復(fù)了平靜。這對于戰(zhàn)時的軍事部門來說,是很正常的事情,所以柯山并沒有在意。
信很快就寫完了,無非是報了平安,又問了一些家里的情況,說了一些親昵的話??律椒夂昧诵牛瑳Q定平息一下自己的情緒,便從枕頭下拿出那本沈從文的《邊城》。
在武漢,柯山知道自己分配到湘西后,為了盡快了解當?shù)氐臍v史概貌、風土人情,便找來這位從湘西重鎮(zhèn)鳳凰走出去的作家的作品。他已經(jīng)看過沈從文的《湘西》和《湘行散記》,知道了“民國十年,湘西統(tǒng)治者陳渠珍,受了點“五四”余波的影響,并對于聯(lián)省自治抱了幻想,在保靖地方辦了個湘西十三縣聯(lián)合中學(xué)校,教師全是由長沙聘請來的”;知道了“在這條河里在這種小船上作乘客,最先見于記載的一人,應(yīng)當是那瘋瘋癲癲的楚逐臣屈原。在他自己的文章里,他就說道:‘朝發(fā)汪渚兮,夕宿辰陽’。若果他那文章還值得稱引,我們尚可以就‘沅有芷兮澧有蘭’與‘乘舲上沅’這些話,估想他當年或許就坐了這種小船,溯流而上,到過出產(chǎn)香草香花的沅州”;還知道了“湘西雖號稱偏僻,在千五百年前的《桃花源記》,被形容為與世隔絕的區(qū)域,可是到如今,它的地位也完全不同了。西南公路由此通過,貫串了四川、貴州、云南、廣西的交通”。
東晉大詩人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是柯山兒時在父親手中那晃動的戒尺下讀過的。當時,他不可能理解“隱逸境界”對于一名讀書人的意義,不過“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yè),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卻是至今能夠瑯瑯上口。即便如此,若不是讀了沈從文的散文《湘西》,他決不會將“世外桃源”與“匪風甚熾,安居不遑”、“成群劫掠,嘯聚為患”的湘西聯(lián)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