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調(diào)》數(shù)聲持酒聽，

午醉醒來酒未醒。

送春春去幾時回？

臨晚鏡，傷流景，

往事后期空記省。

沙上并禽池上瞑，

云破月來花弄影。

重重簾幕密遮燈，

風(fēng)不定，人初靜，

明日落紅應(yīng)滿徑。

古代人寫小令，慢詞，含蓄工巧是其一般的藝術(shù)特點。張先的詞觸動了宋人心中的那一絲柔軟和深情，這綿綿不盡的暖意，也正是如煙往事俱忘卻之時，那酒后紅花，清雪光影。

慶歷元年的張先，在浙江嘉興任職，當(dāng)時似乎是正在病重，寫出來的詞句都是力求安寧的，沒有老氣橫秋的滄桑，也沒有少年壯游傷春的迷茫，他如入定的人兒，聽著“水調(diào)”，酒樽中盈滿水光，這樣的場景即是傷春的心緒了。

該詞寫于風(fēng)景柔美的江南嘉興，詞人的愁，酒中的等待，敲著幾案的張先置身于深深的思索之中。上片寫張先靜聽曲調(diào)，持著酒杯，在半醒半醉之時，陷入了光景不再的疑慮，有慢詞、小令的精悍、輕巧、靈動。詞人的心里是漫長的等待，是漫長的旅途，愁緒不是噴薄而出，而是慢慢積聚，向著時光深處的小徑散發(fā)。等待少年的夢再次來臨，竟不知“送春春去幾時回”，人一旦閑下來，似乎連時間的感覺敏銳度也會下降。

宋人將音律、聲韻之法發(fā)揮到極致，往往抒寫相思、美景、醉酒都有朦朧恬淡之美。好比是一個詞人的似水流年，是春花落地的寂靜，深山雪明的幽獨(dú)，鏡子里似乎都有霜花和黃葉。

感懷傷時之人，最怕的是看到鏡子中的那個自己。張先在這里寫臨到黃昏十分，看到遲暮光景，鏡子中的人不免有點陌生?！芭R晚鏡”，一個“晚”字在這里讓人感覺到是一種獨(dú)坐空山靜候蒼茫風(fēng)雪降臨的落寞。光陰是流水般的過去，這樣的情意，寫得有一種往復(fù)徘徊之美。

古人說張先的詞“有含蓄處，亦有發(fā)越處”，而人生亦是有明快處，也有暗淡處。所有往事都隨著鏡子里的時光，慢慢凋落，就像空山一座，來往的行人都已經(jīng)找到歸宿，只剩下這流云依舊靜靜地在山頂?shù)却齺砟甑幕ㄩ_花謝。張先的詞中境意莫過于如此。僅僅憑“往事后期空記省”就知曉他一身的守望，樽前的笑談，都是這月明中天、半睡半醒之時的惋惜之情。這種惋惜，不傷不哀，仿佛是看遍了人生的百態(tài)，今日只消杯盞往來，不問它明朝何事。

張先寫詞大多是以“巧”與“妙”，以情勝出，這是前人關(guān)于他詞法創(chuàng)作所取得成就的一般看法。

“沙上并禽池上瞑”，張先在宋代的一個蒼老黃昏，看到的是自然界的一角天地，也正是這小小的角落，讓他若有所思。其中“并”這個字，它的意義在于襯托出詞人自身的孤單之情。但寫晚景最美妙的還是接下來的一句“云破月來花弄影”，一個“破”字，如神來之筆，整個情境都鮮明生動起來了。而“花弄影”則是將情境寫活了，此中情趣也是詞人張先的玩味之興，接著景色，將上片里的醉愁鋪開來寫。花的影子映滿庭院的每個角落，月光從云中透出來，心境也會在剎那間變得明亮。

“重重簾幕密遮燈”，重重簾幕，暗指那覆上心頭的云影，思緒，讓人難于釋懷?！帮L(fēng)不靜，人初定”，意思則是比喻心事如那窗外的微風(fēng)，不會停息或者安靜下來。但是人兒終于會有疲倦的時候，借著酒意睡去，想必明天醒來，外面的院落，小路上一定又是落紅無數(shù)，這倒也是一種人生的快意之事。

詞篇寫到這里，就像風(fēng)斜雨急，行客匆忙，翻過一個山頭，總會走到開闊平曠之處。風(fēng)兒悠悠地吹，人兒慢慢地醉，人生最美，何嘗不是這般詞境所描寫的呢？

酒也沒有醒，愁也沒有醒。除了這首詞里的低吟淺唱，你我的人生總有像張先一樣，半醉半醒的時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