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靳心中一怔，不由自主跨前一步，再往下看，那人起伏不定的胸前，分明微微隆起。一掛狼牙翠玉項(xiàng)鏈格外醒目。

“娘們？”小靳嚇了一跳，不覺伸手在道曾光頭上敲了幾下。

“喂，喂……和尚！”

和尚也沉重地吁出口氣。

“是……羯人丫頭呢?！?/p>

小嵐，爹爹要走了。

小嵐，你還活著吧。

我們大趙……我們的大趙已經(jīng)滅了。爹沒有辦法，爹拼盡了全力也沒有辦法……真的沒辦法了……

漢人恨我們……因?yàn)槲覀冞@些昔日的奴隸們起來奪他們的江山，掠他們的人民。漢人的猛將冉閔，這個(gè)投奔到我們趙國的陰險(xiǎn)的豺狼，陛下一死，他就露出血牙，頒布了殺胡令，要?dú)⒐馕覀凈扇恕兄Ч硪粯拥奈淞?，所向披靡，他率領(lǐng)的軍隊(duì)比草原上的狼群還要兇猛。這個(gè)人是比鬼首山上的魔王還要?dú)埍┑膮柟?，是的，他還會殺下去，他的手從來就沒有軟過。

爹既然身為羯的戰(zhàn)士，無論如何也會與家國共存亡，就算死，也會如雪山一樣站得筆直。爹會和所有羯族勇士一起，與漢人在戰(zhàn)場上一決勝負(fù)。不管結(jié)果如何，我們胡漢之間的恩怨，一定要做個(gè)了斷。

世道若是永遠(yuǎn)這樣紛亂下去，我們與漢人若是永遠(yuǎn)這樣殘殺下去，也許早些死去對你來說會更好。爹常見到那些淪為奴婢，淪為戰(zhàn)俘，甚至成為食物的女子，小嵐，你不知道，那是和你一樣鮮活的眼睛啊……她們被驅(qū)趕、被奸淫、被虐殺時(shí)發(fā)出的慘呼聲，讓爹每夜都無法安眠。但這或許就是佛圖澄大師所說的命吧。對她們來講，死真的是一種解脫。

但是，但是……不要死！小嵐，一定不要死！爹不知道這世道何時(shí)是盡頭，可是……總應(yīng)該有盡頭的吧！

……

爹爹？

飄忽閃爍的光影中，那個(gè)魁梧的身體慢慢轉(zhuǎn)過來，精制的豹紋鎧甲上，到處是斑駁的暗黑的影，與這幾天在成堆的尸體上見到的暗黑的血跡一模一樣，將鎧甲銀亮的本色完全覆蓋。

但是仍然有一個(gè)東西在閃亮著。長長的，突出在那寬闊的胸膛前，不停地閃亮著。

一柄透胸而過的鐵矛。

“哎呀！哎哎哎……痛痛痛，放、放手啊！”

小靳低著腦袋，放聲尖叫，哆嗦著想要放下手中的藥碗。他下午從集上一回來，就被道曾指去煎藥，熬得日近山頭方好。剛端到床邊，聽到那胡人少女正低聲呻吟，便湊到面前看，沒想到那少女雙手一伸，一把揪住他的頭發(fā)，手勁之大，扯得小靳的頭皮都要被掀起來一樣。

小靳痛得眼淚汪汪，但這盛藥的碗可是好不容易買來的晉國正貨，在這地方隨便轉(zhuǎn)個(gè)手就是百十來個(gè)錢的出入，萬萬糟蹋不得，況且碗里盛的是又費(fèi)錢又添水又耗柴火的藥，也是比小命還重要的，是以強(qiáng)忍痛楚，盡力彎腰下去放碗。但他人小手短，腦袋又被扯住，不管身體怎樣扭曲，碗總離地還有半尺來高，懸著沒處落手。

他顫聲哀求道：“好、好罷，不吃藥也行啊，你放手，我、我給你拿好吃的……給你拿肉來吃，好不好？”

就在感到好幾處頭皮馬上要離開腦袋的緊要關(guān)頭，那少女突然開口模糊地叫了一聲，手上一松。小靳大喜，后退兩步，顧不上頭頂火辣辣的痛，叫道：“媽的，扯得你老子好……”

他正要教訓(xùn)教訓(xùn)這不知好歹的丫頭，不料那少女在床上一個(gè)翻滾，纖足飛踢，小靳腦門中招，連人帶碗翻滾出去，“咣啷”一聲，東晉細(xì)瓷碗在柱子上摔個(gè)粉碎，藥水滿天飛散。

“呱--呱--”

道曾抬頭向上望，今日的夕陽高遠(yuǎn)得讓人敬畏，隨著呱呱的叫聲，幾只寒鴉從頭頂一晃而過，翅膀亂扇，撲騰著在一旁的歪脖槐樹上停了下來，血色的小眼警惕地盯著道曾。

道曾雙手一展，笑道：“沒有了，今日沒有了。瞧?！彼钢干砼悦苊芘帕械膸资换野椎耐翂俺羝つ医砸咽杖肫渲?，如云煙消散了?！?/p>

但寒鴉們不信，仍舊搖頭晃腦，咕咕地叫。道曾嘆口氣，扛起鋤頭道：“你們這些食人血肉的東西啊，真的是生逢其時(shí)呢。跟我來罷。你們想吃的人肉多的是?！北阌侥_走去。

忽聽身后腳步聲緊，道曾回頭看去，見小靳三步并作兩步從山坡上沖來。等奔近了，道曾見他臉色鐵青，便道：“死了么？唉，凍成那樣，能捱過一日已是不易。難為你了，先收了罷，你也別太介懷。”轉(zhuǎn)身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