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這一切時動靜其實挺大,一具具殘破的尸體被他拖得滿地?fù)潋v,又水花四濺地掉進坑里,有的時候還有數(shù)十只滿頭血污的烏鴉撲騰著跟他較勁,干澀的長叫一兩里外的人也聽得清楚。不過那人凍得似乎連耳朵都麻木了,對這一切充耳不聞。兩人就在這十?dāng)?shù)丈內(nèi)各忙各的:一個忙著活計,一個忙著死去。
不知不覺間,少年身旁已堆起四五袋填得鼓鼓囊囊的包袱。他掩埋好一個坑,伸手掏了半天,卻再也找不到可用的包袱,終于停下手腳,看看身后高高的幾堆死尸,再看看暮色四合的天,好一會兒,有些意猶未盡地長出了一口氣。
今天的活差不多了,但是從尸體里扯出來的刀劍,他需要仔細(xì)考慮一下:這幾個月,大趙石祗【注1】被冉閔【注2】打得到處亂竄,也只有把下面的漢人殺得雞飛狗跳出氣,還連下數(shù)旨,嚴(yán)禁漢人藏匿刀槍,違者與犯亂論處,誅滅九族。由于不知道冉閔大人什么時候可以從山南道那邊打過來,能不能打過來,大多數(shù)鐵鋪刀行只得關(guān)門閉戶,外出避禍,留下來的除了收打些鐵犁鋤頭之類的東西,連鐮刀的生意都不敢做。所以好刀劍反而沒人要,又搶眼,搞不好被趙軍見到,非要了小命不可。
少年思索半天,只有含恨將收集的刀劍埋在一個尸堆里,再費力地搬來一塊大石頭做標(biāo)記,以待日后來尋。他圍著土堆轉(zhuǎn)了幾圈,只覺那石頭招眼,頗有些“此地?zé)o銀”的意思,當(dāng)下又不遺余力地在那土堆旁壘起一個更高的土堆,安上一塊更大的石頭。
這樣一來,除非是傻子,否則誰也會先去撬那較大的土堆。若是大的土堆里都沒有,誰還會去尋小土堆的晦氣?少年端詳半天,臉上頗有得色。
干完這一切,他樂呵呵跑上一個小山丘,趕在天全黑之前再仔細(xì)觀察一下,盤算明日動手的地方??戳艘粫?,辨明了方向,他快活地唿哨一聲,沖下山丘,扛起包袱,正待動身時,突然一怔。
有個什么東西在不遠(yuǎn)處閃了一下。
這光亮在已經(jīng)模糊的夜色里一點也不打眼,但那少年立時如見了腥的貓般眼珠發(fā)光,一反手甩了包袱,彎腰尋來。
他幾步跳過伏尸的水坑,跨過腐敗的戰(zhàn)馬殘骸,踢散燒焦的馬車,掀起焦?fàn)€的尸體上下打量,把粉碎的戰(zhàn)旗扯來扯去,就差在地上刨一層土起來--沒有,什么都沒有。
怪了。少年搔搔腦袋,在原地旋了幾圈,順手扯開麻布,突然嚇得渾身猛一哆嗦--有雙碧幽幽的眼睛從那破爛的麻布下直直地看出來,與那些死去的人的慘白的眼睛相比,更如暗夜里的鬼魅。
少年渾身汗毛炸窩,偏偏喉頭發(fā)堵,一聲也發(fā)不出,往后跌跌撞撞沖出去幾步,腳下一絆,摔了個四腳朝天。他拼命亂爬,腰間被不知是骨頭還是木釘?shù)臇|西頂?shù)蒙鬯差櫜簧?,只管抓著一件事物就沖那東西拽過去,“砰”的一聲,在麻布上彈起老高,這才看清扔出去的是一只凍硬的手臂。
麻布被手臂砸得一抖,掉了些冰碴也似的水珠,那眼珠子卻動也不動。
趁這當(dāng)會兒,少年已在血泥地里倒著爬出去老遠(yuǎn)。他狂跳的心幾乎從脖子里沖出來,哆嗦半天,終于摸到一根木頭。他拼出老命扯出來,原來是一支槍頭。他看著槍頭隱隱的血色,定了定心神。
因為隔得有些遠(yuǎn)了,那眼中的駭人的光已不容易看見,少年躲在木樁后面小心翼翼地打量。望了一陣,他在泥地里撿起幾塊石頭,沒頭沒腦地拽過去。石頭落在地上濺起老高的血泥,砸在馬車上“砰砰”直響,砸在那事物上卻只發(fā)出難以辨別的“撲撲”聲,如中敗絮。
少年呆了呆,突然又是一個激靈--那事物動了。
跟著結(jié)結(jié)實實地?fù)涞乖谀嗬铩?/p>
“呱--呱--”
道曾放下鋤頭,抬頭望去,暮色里的森林只余下粗糙的剪影,早已辨不出寒鴉的所在,但他卻像見到似的咧嘴一笑,道:“好吃吧。吃夠了早些回去,明日還有的是。唉。”
他合起手心哈了口熱氣,往凍得有些麻木的臉上用力搓了幾下。今日的活總算快完了。他這么想著,貓下腰,將最后一壇骨灰放入坑中,站直了,雙手合十,默默頌經(jīng)。
風(fēng)卷起敗葉,在一排排壟起的土丘周圍四處盤旋,仿若游魂;寒鴉們干澀的長叫此起彼伏。道曾頌完超度經(jīng)文,雙手“啪”地一拍,朗聲道:“噫!生而有滅兮,常生常滅;常生常滅兮,何所何??;諸法無常兮,因緣所系。不若歸去,不若歸去!”
最后一聲發(fā)出,四周呱呱之聲不絕,百多只寒鴉撲愣愣飛騰起來,從大片的墳頭上一掠而過,越過了山頭,向著北面山巒的黑影里飛去。干澀的叫聲遠(yuǎn)遠(yuǎn)傳來,良久方息。
道曾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似乎有些悵然,可是眼神淡淡的,也說不上如何介意。他望了一眼天際,不知何時已是云淡風(fēng)輕,十多天未曾露面的月亮也悄悄在樹梢探出了半個頭,便笑道:“歸去又如何?”舉起鋤頭刨土填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