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喪主家門,果然見一堆人正席地擺酒暢飲,猜拳行令,大呼小叫,喧鬧有如集市。孔丘僅只皺了皺眉,沒有過多表示疑義。其實,在我們魯國,也有喜喪這一說,但講究的是節(jié)哀順便,心平氣和,不過度悲傷。而眼前這家,簡直不像喜喪,倒像是在辦喜事。
靈棚內(nèi),一盞長明燈黯淡如豆。死者停在門板上,頭朝東,腳朝西,臉上蒙著白布??浊饐柪铖酰骸盀槭裁床皇穷^朝北,腳朝南?”
李聃說:“有什么分別嗎?”
孔丘略顯猶疑,低聲說:“好像有分別吧,我記得禮書上說,要坐北朝南的?!?/p>
李聃重新打量了孔丘,問:“你做過儐相?”
孔丘說:“做過幾年?!?/p>
李聃說:“噢,怪不得。其實,我也想讓他坐北朝南,可你看看他家的院子?!?/p>
喪家的院落,東西寬,南北窄,靈棚只能順勢沿東西方向搭建,如果尸首硬要坐北朝南,就會與靈棚壓成十字,那樣會更不合禮數(shù)。
喪主從主屋迎出來,與李聃拱手寒暄,然后開始商議葬禮的細節(jié)安排??浊鹎穆晫δ蠈m說,周地習俗禮節(jié),到底與魯不同。對喪主,李聃居然還能笑出來。而且,儐相本來應該是全權(quán),可是你看,李聃凡事還要征詢喪主的意見。南宮笑笑,沒說什么??吹贸鰜?,他這個公子哥,置身于這種喪葬場合,感覺不太自在。
死者入棺后,封蓋用的是銅釘??浊鹎穆晢柪铖酰骸盀槭裁床挥媚踞??”孔丘認為,銅釘太過冷酷,恐怕傷及死者的陰魂。
李聃說:“肉身寂滅,托體山阿,何來陰魂?”
孔丘低聲說:“不管怎么樣,禮書上明明說要用木釘?shù)摹!?/p>
李聃說:“你這個年輕人,還真是固執(zhí)。我問你,是禮為人,還是人為禮?”
孔丘問:“那么,三年守喪怎么樣?”
李聃說:“守喪在心,三年不止?!?/p>
孔丘問:“可是,心喪是古禮嗎?”
李聃盯著孔丘,一臉無奈的表情。之后,他耐心地給孔丘講,十年前,他曾周游列國。在陳與吳交界,有一個麻溝邑,至今還保留著一種古禮,老人活過六十,就會讓子女把他們推下山崖,以求了斷。當?shù)赜幸粋€漢子,名喚姜守愚,不忍把母親推入山澗摔死,于是身系繩索,爬下懸崖,歷經(jīng)艱險,把母親送到了麻溝谷底,讓她在厚厚的白骨堆上,安坐等死。這個姜守愚,就被當?shù)厝朔Q為大孝子,還編成了歌謠四處傳唱。
李聃問孔丘:“這就是你要的古禮嗎?”
棺木上肩,出殯的喇叭終于響起,我猜孔丘肯定同樣一肚子不滿意,因為從喇叭聲里,聽不出多少悲意,反倒隱含喜慶的調(diào)門,類似魯國老人過壽時唱的松間詞。而且,喪家子女的哭聲也過于平鋪直敘,片斷零散,難以喚起吊客真切的哀痛。
這時,孔丘好像已不再有興趣問什么了,甚至也不再靠近李聃,只是遠遠地觀望著這支送葬的隊伍,緩緩穿行在洛邑臭氣撲鼻的窄巷間。
回到驛館,我忍不住抱怨,應名參加個葬禮,連頓酒都沒吃上。
轉(zhuǎn)天,南宮陪孔丘去拜訪萇弘。之后,連續(xù)三天,在哪兒都找不到李聃,他好像突然人間蒸發(fā)了。一天晚上,我們溜到藏書室院內(nèi)的斜井里,親身體驗了一回坐井觀天。望著頭上的一角星空,南宮對孔丘說:“他會不會是故意躲你?”
孔丘微微一笑:“我哪有那么重要?”
最后,南宮通過周王庶子王子朝的門路,才打聽到了準確的消息,李聃一直在周王宮后院監(jiān)工。王子朝收受了南宮送的兩張上等貉皮,答應帶我們混進王宮去見李聃。
周王宮后院,古木參天,藤蘿青翠,林中有一片空地,看起來像個大工場,正鋪排著熱火朝天的勞作場面。一座高爐立于空地中央,十分引人注目。旁側(cè),巨大的風箱呼呼作響,爐內(nèi)紅亮的火苗不時閃現(xiàn)縷縷藍光。高爐四周,散放幾座青銅大鼎,殘肢斷腿,東倒西歪。是我最先發(fā)現(xiàn)的李聃,他混在一群勞工中間,光著上身,正騎在一座大鼎上,揮汗如雨地鋸著一條方形粗腿。
見到孔丘和南宮,李聃略顯詫異,說:“你們還在?我以為你們已經(jīng)回去了?!?/p>
李聃歇了手,從鼎上跳下來。有小童上前,幫他擦汗。他引我們到一邊草地坐下,小童送上食盒,他捧起飯團,大口大口吃了起來。眼前的這個李聃,與坐井觀天那晚判若兩人。只見他皮膚赤紅,胸臂肌肉塊塊隆起,仙風道骨蕩然無存。雪白的須發(fā)上,沾滿了灰黑的煙塵,和汗水糾結(jié)在一起,亂蓬蓬的,使他看上去,像一頭快樂的老猿。
南宮問:“那些,不是夏商流傳下來的九鼎嗎?”
李聃的笑聲,也一改綿軟的路數(shù),像金屬一樣響脆。他說:“好,年輕人,有見識,對,那正是九鼎?!?/p>
孔丘起身,重新打量那些青銅大鼎,問:“為什么要鋸開呢?”
李聃一指高爐說:“化鼎鑄錢啊?!?/p>
南宮說:“鑄錢?鑄什么錢?”
李聃說:“楚國蟻鼻錢,齊國刀幣,鄭國圓孔錢,晉國大鏟錢,哪個買糧多,就鑄哪個?!?/p>
南宮說:“這,這,這不是強盜行為嗎?”
李聃說:“你別忘了,周王是天下共主,他想鑄哪國的錢,就可以鑄哪國的錢?!?/p>
南宮問:“難道,周王室財政緊張到這種地步了?”
李聃說:“回去問你父親,魯國一年給周王解來幾文朝貢,你就知道了?!?/p>
孔丘關(guān)心的,則是鼎,他問道:“那九鼎,不是國家的重器嗎?怎么可以這樣化掉呢?”
李聃說:“周王室強大的時候,九鼎是重器,現(xiàn)在周王室衰弱了,九鼎就變成了禍患?!?/p>
李聃解釋道,若干年前,楚莊王曾一路燒殺逼近洛邑近郊,派一名武將前來詢問九鼎的重量。問鼎,其實是想搶鼎。周天子非常憂心,朝中眾大臣更是一片驚慌。是李聃給周天子出的主意,派王孫滿為使者,告訴楚王,當初,武王滅商,把九鼎從朝歌搬出來時,每只鼎都需要九萬人。那么,九只鼎,就至少需要九九八十一萬。一路上,還要有兵士護衛(wèi),還要有人運送糧草被服,還要有人搭橋修路。你算算吧,傾楚舉國之力,也未必能完成。楚王聽罷,呆了半晌,這才斷了問鼎的念頭,悻悻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