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三十而立(9)

我的朋友孔丘 作者:王元濤


南宮點頭,孔丘接著說:同樣道理,你不是也參加過秋祭大典嗎?回想一下你的體會,那種氣勢恢弘的殿前音樂一響起來,你心里不會涌起一股崇高感和莊嚴感嗎?我是每次都有的。我沒法想象,如果只有八佾舞而沒有音樂,我會那么感動。是,我知道你想說什么,那個坐在前面的君王并不是你佩服的人,小時候他還和你動手打過架,在你看來,他甚至都不配做君王??墒?,音樂一響,君王就不再是君王,我能透過他,看到上天的意志,是天道在借音樂呈現(xiàn)光輝。我相信,經(jīng)常經(jīng)歷這種感動的人,你再讓他犯上作亂,貪贓枉法,那是很難的。

孔丘進一步發(fā)揮說,相反,天天聽鄭聲,唱那些淫邪小曲,男歡女愛不離口,你腦子里惦記的,自然都是床上那點事兒??浊疝D(zhuǎn)過臉來對我說:“你說,你是不是被這些靡靡之音給害了?現(xiàn)在你還和梨葉來往嗎?是不是還迷戀和別的姑娘野合?我早勸過你,趕緊找個正經(jīng)人成親,你就是不聽。壞音樂害人,你就是一個活例子!”

說實話,孔丘關(guān)于音樂的議論還真打動了我,他說得有道理??墒牵蝗惶峒拔夷菣n子爛事,我的臉都紅了。算起來,我的臉已經(jīng)很久沒紅過了。我馬上回他說:“我爹已經(jīng)給我張羅婚事了,聽你的,收心了,這次回去,馬上成親。”

車行晉國境內(nèi),黃河右岸,人煙稠密,作物茁壯,是一派繁榮景象。中午時分,我們在一座粗陋的河神小廟前休息打尖,忽見一個面含愁苦的婦女,拖著腳步向小廟走來。她手端一個笸籮,里邊有一枚雞蛋,一朵野花,一把粟米,一尾小干魚,以及一束嫩綠的麥苗。我們起身讓開,她沖著小廟跪下去,深深地拜伏,臉貼于掌上,久久不動。清風拂面,黃河浪涌。等她再起身,原先的愁苦表情已全然消散,換作了一臉的平和安詳,有如初生的嬰孩,又像是眉宇間突然被神秘地注入了一束陽光。

孔丘在一旁看呆了,喃喃自語道:“這就叫祭神如神在?!笨吹贸鰜?,南宮也和我一樣受到了震撼??浊鹫f:“我為什么要講禮?因為我最擔心的,就是百年千年之后,子孫們再也沒有能力這樣撫慰自己的心魂?!?/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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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南宮的計劃,我們本應(yīng)在晉國一個邊境小城磁澗夜宿,第二天再從容入周??煽浊鸷臀倚募被鹆牵浻布媸?,到底說服了南宮,在日落時分馳入周王城洛邑。原以為,洛邑會是一座大城,建筑華美,氣象巍峨,可眼前這樓宇街市,并不比曲阜更有氣勢。南宮嘲笑我們道:“怎么樣,來得越快失望越早吧?”

安頓好驛館,孔丘硬拖南宮出去看街景。南宮一路嘀咕:“有什么好看的?”街道兩側(cè),房屋樹木黑魃魃一片,連周天子王宮內(nèi),也是燈火稀疏,全無想象中的流光溢彩與歌舞升平。路面坑洼不平,垃圾連片,滿街臭氣熏天,想來是排水溝久已淤塞。周王室擺在臉面上的衰微和破敗,令孔丘和南宮相對噓唏不已。王宮左近,有一座獨門院落,就是周王藏書室。南宮說,等到明天,咱們再到這兒來正式拜訪。

但我發(fā)現(xiàn),藏書室院門半掩半開,于是好奇心頓起,提議先進去探看一下。庭院寬敞,樹木幽深,我信步游走,南宮突然拉住我:“小心?!蹦_前不足五步,有個黑洞,是一口井。我探身打量,是口斜井,還有窄窄的臺階蜿蜒而下。從魯國一路走來,各地風物大異其趣,可這樣的斜井,還是頭一遭見識。我說,正好渴了,下去找點水喝吧??浊鸷湍蠈m未及阻攔,我已邁下臺階。放眼井內(nèi),漆黑一團,似乎深不見底。突然,從黑暗深處,傳來一聲冷森森的長問:“誰?”

我腳一軟,差點順臺階滾下去,大叫:“鬼??!”返身往井上攀爬??浊鸷湍蠈m被我的慘叫嚇到了,他們膽戰(zhàn)心驚,盯住井口,一時不敢動窩。片刻后,大白月亮下,有位老者,一身素麻白衣,從漆黑的井口緩緩浮上來,飄飄若仙人。他的聲音,也如棉花般細軟和藹,他問:“是孔丘到了嗎?”

孔丘和南宮又吃了一驚,面面相覷,不敢作答。幸好,老者沒賣關(guān)子,否則,我們定會猜疑他真是能預(yù)知未來的神仙。老者說,孟孫里加派的一名健馬使者,十天前就來報信了??浊饐枺骸澳?,您就是李聃先生?”

老者手攏胡須,微微點頭??浊疬t疑著問:“黑燈瞎火的,您在井里做什么?”

李聃說:“我在坐井觀天?!?/p>

南宮問:“為什么要坐井觀天呢?”

李聃揚起頭,環(huán)視夜空。趁著月光,果然見他須發(fā)全白。李聃說:“天穹浩渺,觀察起來可不容易。我先留意井口這一片天的變化,然后再向四圍推衍,這樣,周天的斗轉(zhuǎn)星移,就全都了然于胸了?!?/p>

李聃引領(lǐng)我們繞過屋前的黃桷和沙柳,指給我們看,院落之內(nèi),共有四口這樣的斜井,井口分別指向東南西北四個方位??浊饘μ煜蟛辉谛?,他試探著問:“近期,有什么異象嗎?”

李聃說:“很快,就會有一次天狗食日?!?/p>

孔丘問:“莫非有什么征兆?”

李聃輕笑道:“你說,風雨雷電,霜雪冰雹,各有什么征兆?”

孔丘語塞,李聃說:“天狗食日也一樣,不過是自然的順時變化而已?!?/p>

孔丘躊躇著問:“如果只是自然的順時變化,觀察它又有何益?”

李聃盯著孔丘說:“年輕人,你需要多看天,能去除你的功利心。在自然的眼里,你我算什么?不過是芻狗螻蟻而已。你還真指望自然會專門給芻狗螻蟻什么征兆嗎?就算有,芻狗螻蟻又能領(lǐng)會多少?”

孔丘還想再說什么,李聃輕輕一擺袍袖說:“我知道,你是來問禮,不是來問道的。明天,城里有個葬禮,我做儐相,你來吧。”說罷,揮揮手,飄然直入井口,好像把我們?nèi)釉诹藟衾铩?/p>

當晚,入寢前,我對孔丘說:“明天,我想問問李聃,他的頭發(fā)眉毛是什么時候開始白的。”孔丘說:“不行!”看得出來,孔丘情緒不高,所以,我沒敢繼續(xù)問他,天狗食日到底是怎么回事。當年,聞卯曾逼問他太陽大小,把他折磨苦了,相比之下,天狗食日的問題好像要難多了。

第二天,李聃來驛館接我們。日光之下,看得更清楚了,他白發(fā)白眉白須,卻著一身黑袍,仿佛是誤闖人間的接引使者。他提醒孔丘,今天的葬禮可能會不一樣,因為逝者年過八旬,無疾而終,是喜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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