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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晚上，我又去季孫家后倉拿酒。季孫府本當(dāng)戒備森嚴(yán)，但我清楚家丁什么時候偷懶。摸進(jìn)倉房，我險些被一壇陳年老燒絆個跟頭。酒香透出壇口封泥，我的口水從四下里涌向舌頭。我深怕自己忍不住偷喝，急忙拎上壇子，穿過后花園，正待翻墻而去，忽聽墻外一聲低喝：“誰？”

我心里應(yīng)了一聲：“你大爺！”誰這么發(fā)神經(jīng)，半夜不睡覺出來假扮陽虎?

我蹲下身，側(cè)耳辨聽，又一聲低喝：“是誰？”我心里一涼，還真是陽虎！這家伙，這么晚了現(xiàn)身季孫家后墻外的荒郊野嶺，他想干什么？我伏在草窩里不敢吭氣，但我賭他不會跳墻進(jìn)來，堂堂總理府管家，半夜翻主人后墻，畢竟有失體統(tǒng)。

墻外靜了，我攤手?jǐn)偰_讓自己躺舒服些，鮮嫩的青草紛紛折斷，濃烈的腥香在我身下彌漫。我猜，陽虎肯定還候在墻外呢。他做事有耐心，我一直佩服他。但我更有耐心。我要沒耐心，早被他禍害了。平時，在季孫家，誰做下什么好事，他頂多哼一聲表示滿意。如果干壞事讓他逮住，我不知道我有多大機(jī)會活下來。

陽虎犯不著對我動手，連罵都不需要。他只要到我家去，告訴我爹，說我偷酒，明天起不用給季孫家放羊了，我爹就會趁天沒黑透開始磨刀。我爹磨刀和別人兩樣，他從不加水，干磨。最后，如果鄰人不出頭阻攔，讓他磨到一時性起，我家門前都會火星四濺。

我和陽虎耗了大半個時辰，他不動，我就不動。再精明的獵手，也斗不過一心保命的土狗。我只擔(dān)心，孔丘等不及了，摸到這兒來，肯定會被陽虎逮個正著。陽虎問：大半夜來干什么？孔丘不像我，他不會急中生智編謊。而且，他怕陽虎，陽虎沖狗呲牙，他在旁邊都嚇得哆嗦。所以，陽虎一問，孔丘只能實話實說：找鄒曼父。陽虎問：鄒曼父在哪兒？這時候，哪怕孔丘能為我稍微猶豫一下，我就知足了。他禁不起陽虎的逼問，一定會老實交代：鄒曼父偷酒去了。

也就是說，如果孔丘來，我就死定了。我老爹要給我放血，這事他已經(jīng)張羅小半年了，這回孔丘一定能幫他老人家如愿。

但是孔丘沒有來，陽虎的腳步聲卻終于響起，然后漸行漸遠(yuǎn)，直至消失。我松了一口氣，可沒敢馬上跳出去，又趴在草叢里挺了小半個時辰。誰能保證，陽虎沒在苦楝樹林里埋伏著？

我一口氣跑到尼丘山腳下，孔丘還在那棵大皂角樹下端坐著。我一把一把從臉上抓汗，欣慰地說：“多虧你沒來找我，要不然被陽虎逮住，我爹肯定會捅了我?！?/p>

孔丘淡淡地說：“你爹磨刀是給人看的?！?/p>

他說的沒錯，打我有記憶記起我爹，他就是個咋呼人。刀子捏在他手里，不如掛在他嘴上?？浊鹨痪洳粏栮柣ⅲ乙怖斫?，沒有哪個耗子喜歡打探公狗的行跡。要知道，我倆在一起喝酒大半年了，孔丘從不議論酒的來處。直到前幾天我才明白他的意思，他不問，我不說，這酒就干凈。透過這件事，我覺得，孔丘這樣的人，將來恐怕要干成點什么大事。而像我這種手勤腳快嘴巴大的粗坯子，可能只配給他趕車了。

本來孔丘答應(yīng)我，今天要講管仲射姜小白的故事?？浊鸬亩亲永铮b滿了故事。他還知道他六世祖爺爺，是個大官，因為老婆太俊，被另一個叫華督的大官殺了。那時候，他們家還住在宋國。華督殺人后，強(qiáng)占了他六世祖奶奶。亂世就這樣，親人的慘禍都當(dāng)故事聽。我一直想知道，孔丘的五世祖爺爺?shù)降资钦l的兒子。萬一是那個華督的，孔丘豈不是應(yīng)該姓華？

但這樣的事可不敢亂問，孔丘恨姓華的。我答應(yīng)過他，遇到姓華的小孩，一定胖揍他一頓，替孔丘的先祖出氣。只是，我們家附近從來沒住過姓華的。聽說城西有一家，我問過冉伯牛，他說那家只生了兩個丫頭，沒兒子。丫頭沒法打，這一點孔丘也同意。

全怪陽虎，我回來得太遲，沒時間聽故事了?？浊鹩植豢现苯优鯄雍龋裢Ｒ粯?，還要先跑到兩百步遠(yuǎn)的沂水河，凈手凈臉，然后跑回來，鋪上土布，擺好木碗，有模有樣地祭天祭地。他打小就迷這一套，像玩過家家一樣祭祖祭神。有一次我忍不住說：你連爹都沒有，還祭什么祖？他登時翻臉，一條瘋狗撲向我。那是我倆第一次動手打架，半年后才和好。

孔丘鄭重地說，酒是神物，隨便喝會坐病。酒是不是神物我不清楚，但酒是稀罕物，是糧食精，這個我知道。像我爹，一年都喝不起幾回。等孔丘折騰夠了，我們才終于下手。我早等不及了，端起碗就干。陽虎有點嚇到我了，我只想三碗兩碗就把自己灌個人事不醒。

今天早上，我和孔丘起床就晚了。急火火地趕上羊，剛出西城門，遠(yuǎn)遠(yuǎn)望見了聞卯和孟何忌。聞卯抱著手，孟何忌抱著雞。別看孟何忌一副小流氓相，他爹可是魯國副總理?？浊鹑缗R大敵，邁動兩條長腿，幾步躥到了羊群前頭，扳住頭羊的兩只角就往小路上引，可是頭羊梗著脖子不聽擺布。放過羊的人都知道，羊有羊脾氣，本來已經(jīng)餓一早上了，正惱火呢，突然要繞遠(yuǎn)路，當(dāng)然不樂意。

這時候，聞卯像蒼蠅見血一樣飛奔而來，官道上新鋪的黃土在他腳下騰起陣陣細(xì)浪。他快活地喊道：“斗哥哥，我正有事問你！”

斗哥哥是聞卯給孔丘起的外號，因為孔丘頭頂有一個凹進(jìn)去的深坑，看起來有點像斗?？浊鹧垡娞硬坏袅?，就直起身，裝出很有興趣的樣子問：“什么事？”

聞卯說：“你說，太陽，是早晨離咱們近，還是中午離咱們近？”

孔丘不敢貿(mào)然作答，這里頭肯定有什么圈套。連我都知道，聞卯提問，回回都有圈套。我的手心里，開始為孔丘捏汗。

孔丘的臉慢慢變紅，說：“我想想?！?/p>

孟何忌冷冷說道：“想個屁，豬腦袋也會想？”

孟何忌懷里的斗雞冠子血紅，頭一伸一伸的，像是隨時準(zhǔn)備啄人眼睛。

聞卯問：“早晨的太陽比中午的大，所以早晨更近，對不對？”

孔丘低著眼睛說：“我還得放羊呢，羊吃不飽，陽虎又該罵我了?！?/p>

羊們是真餓了，步子邁得急，孔丘跟在羊屁股后頭小跑起來，想甩開聞卯。聞卯卻像賴皮狗一樣粘住他，說：“可是，中午太陽更熱，熱才近呢，你說是不是？”

孔丘停下腳步，這個問題真難住了他。他說：“我好好想想?！?/p>

聞卯說：“你想也是白想，上次我問你有沒有鬼，你說回去想想，到今天也沒想出來吧？”

孔丘說：“不一樣，那不一樣。”看他的神情，我就知道，管仲的故事又聽不成了。一整天，他都會陷在這個傻問題里難以自拔。我都不忍心說，不怪陽虎看不上孔丘，他是有點癡。太陽是遠(yuǎn)是近，不耽誤吃飯喝酒放屁睡覺，管那個干什么？聞卯人來瘋，你也跟著瘋？

我跑開了，聞卯下一句要說的話，我都聽過一百遍了?？浊鸨宦劽兔虾渭僧?dāng)成大玩具，已經(jīng)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了。上一次，聞卯問世上有沒有鬼，孔丘不吭聲，我忍不住，說有。聞卯就沖我來了，問：你見過嗎？我沒見過，急忙改口說沒有。聞卯又問：沒有鬼為啥還祭祖，難道祭祖根本是騙人的？有鬼沒鬼后頭還牽著這么大的罪名，我可擔(dān)待不起。你說聞卯這么個小屁孩，哪來這么多公羊配母狗的怪念頭？

可是，這世上，到底有沒有鬼呢？我狠狠掐住大腿內(nèi)側(cè)的嫩肉：別想！很不幸，一陣小風(fēng)吹過，我還是聽到了聞卯果然在得意地說：“你不是有名的萬事通嗎？怎么一碰到我就不靈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