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Scene VII

塵曲 作者:七堇年


愛情是狗娘。婚姻是狗。狗長大也不認娘。

婚禮真是凄慘,每個人都揣著心底的一塊秤砣,鉛黑色沉沉的,喜酒比黃蓮還苦。少年的我在日記里寫過要娶你嗎?若有,那彼時之愿兌現(xiàn)此景,便是對幻滅的精確注解。

結婚好久了,我都無法與你同房行事,你靜靜背對我側身躺著,入睡與否不得而知,但這個姿勢足以再三令我噩夢般的想起那張桌子上你的側影,真是欲哭無淚,心情全無。我從未主動過,也許你因此還會覺得我窩囊,但你可曾想過,當年在診室的慘叫,如鐵耙將我五臟六腑都絞成了血泥,我沒陽痿已經(jīng)是他媽的萬幸。

后來有次夜里吃飯,是什么緣故已忘了,我喝了好多白酒,腦子燃燒起來,但未醉倒,想的滿滿都是你,我,我們……往事歷歷:這些年日子還有誰比我們活得更操蛋,我受不了了,遂啪地一聲撂了筷子,全然不顧酒席上人們還在放肆,站起身就踉蹌離開,刮倒了椅子。

人群的興致短暫地微跌一下,很快就不理會我的離場,我得以這樣沖回家,幸好你在,幸好你在,我緊緊抱你,緊緊地,滿臉都是淚。

你沒有多說什么,依稀還撫了我的發(fā),拭我的淚,這溫柔亦罪,一如我的粗暴,被懲罰的是身體。你很沉默,也許于你而言這只不過是一種復習。

你落下過病根,懷著余年的時候一直這不對那不對,還好有驚無險。我們的出身加上頭上的丑聞,過得好辛苦,父親去世后我頂替他在工廠工作,你在工會打雜,偶爾演出跳舞:微薄的收入帶來微薄的生活,導致更微薄的命運。

兒子出生了,我們的孩子。他長得真是太像你,將來必定是清俊修長的美男子,我很篤信。

孩子也曾經(jīng)極其短暫地,給我們增添了一抹亮色,三天還是五天,你我溫和相待,輕聲細語生怕吵到了他:原來我們也快樂過溫存過的。但是丑惡的生活真相又很快鋪天蓋地席卷而來……你難道不覺得我們吵架太多了嗎,鍋碗瓢盆柴米油鹽的日子,全天下老百姓不都這么過,我不知道你哪里來那么大的火氣,日日與我吵架。兩個人像殺得面紅耳赤的斗雞,你累了,嘆,你叫我怎么對你有感情?我一看著你就想起那些破事兒。

是呀我多懊悔我總在你的不堪中出現(xiàn);你一旦直面我,就得被迫直面那些歷歷往事,我還是那個提醒你裙子上有經(jīng)血的傻子,叫你恨不得洗干凈,恨不得藏起來,恨不得不見。

吵架不過癮,開始鬧出走。那次你砸了所有觸手而及的東西,連余年的小碗都不放過。他一直在大哭,你一直在大罵,令我復又聽到那診所的慘叫聲,尖銳又刺痛,五臟六腑都在噪音中疼起來了,真是忍無可忍,血往上涌,我狂吼:都他媽的給我閉嘴?。∨謨捎浂?,你被我摑到了房間一角,嘴巴閉上了,捂著臉爬不起來,我連掀帶摔地把剩下的家什通通砸碎,像頭暴怒的野獸,一邊毀壞一邊大吼,“我操你大爺?shù)膭e以為是我舍不得,這個家我他媽說不要就不要了,要砸就全砸了?。?!你個要遭報應的賤貨……”

如同洪荒過后的世界末日,最后一塊碎瓷片兒在地上跳了兩聲,天下太平,終于靜了--我終于落得耳根清靜了--連余年都嚇得止住了哭聲。

未曾想到說不要就不要了的,是你。末日過后你負氣出走,出走是小孩才做的事情啊,你我早不是孩子了,你怎么就能說走就走。

你這是第一次出走,一去半年,躲到了娘家。氣消了,就回來了。還是我去找的你。

日子從斷裂處繼續(xù),我們開始玩起狼來了的游戲。

仍然吵架,吵到氣急,你的出走屢屢發(fā)生,我一開始每每都很驚慌,次數(shù)多了,就見怪不怪了。已經(jīng)懶得再想你是對我不滿,還是另有新歡,你還是那匹野馬,不甘伏驥等死。游戲玩過太多次,你乏了我疲了,直到有一天狼真的來了:

你上白班,我值晚班,下午睡醒起來我在家略作收拾,偶然發(fā)現(xiàn)齊明的來信,是已經(jīng)閱過的,信封上他還注的是你別名。我直覺你們不對勁,猶豫了下,還是打開來,看完,不由得冷冷苦笑,又有點天旋地轉(zhuǎn),就地頹然枯坐,抽煙,等你回來審訊。

你回來,房間里未開燈,黑影站起來,啪得把信紙往你臉上一扔:怎么解釋?

我們復又開始吵,吵了一個時辰,我頭痛欲裂,該上夜班了,我不想上班但要出去透透氣,便摔門走了。我坐車間里一直心里不踏實,凌晨回來,家里空的,余年都被你抱走了,我看著桌上撕碎的結婚證書,紙屑紛紛,頓時明白大勢已去……我直發(fā)抖。你連一個字都不肯留。一個字都不肯留哇,微青。

你該不會以為只要撕碎了往事,記憶就可以拋撒一空罷。

我怨怒交加,咒你可千萬別回來,否則我難保不會操刀捅你。

但一個星期之后你回來,像一個規(guī)矩的新房客,與我客客氣氣說話,收拾東西。我也沒想殺你,或者說忘了想要殺你。我以為有希望。按捺著不作聲,沉默不言看著你背影,你收斂一件件東西,從衣服到信件,手腳麻利一如好戲散場之后收斂道具的魔術師。

我眼前晃過那個田野間羞赧氣急并推搡我的少女,月色皎白的山路,殘陽如血的黃昏……歲月深處的你與我。

我就這樣徒勞握著大把一無是處的回憶,坍塌頹坐,熱淚如傾。

夢囈一般喚你,微青。

……微青。

你未聽見,抑或不予理會。我固執(zhí)地叫你,微青,微青。你終于轉(zhuǎn)過臉來,神色不耐,冷冷看我。

微青……余年還小,你不能走。

你吝嗇極了連冷漠都要收回,轉(zhuǎn)身繼續(xù)收拾不再理我。

我失去控制,大喊“你為什么要走,你為什么為什么……”我撲過來抱緊你,又抓著你的肩膊,狠狠地搖撼你,狠狠地,像是要從你這具沉默的簽筒里搖出一根卜運的卦簽,看看我們余生,是否還有繼續(xù)。

我累了,你比烈士更剛毅,用沉默為你內(nèi)心的真相封緘。

我求卜不成,跌坐,幾近自言自語:“這么多年了,你在我面前這么多事情……你就這么舍得我……”

復又卑微求你,“微青……微青,我對你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怎么舍得走……齊明他不會像我這樣待你的,不信你去過過日子就知道了……”

你抬眼看我,還是無話,只用眼神問我,那又如何,你要如何?

我搖頭,搖頭,無可奈何地自言自語:

沒什么,沒什么了……我只是有點兒替你可惜,你沒我了。

你真的沒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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