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智勇

我家院子里有棵柚子樹，是我母親親手栽的，它枝葉茂盛，每年果實累累。一九九八年初冬，柚子樹枯萎了。因這一年秋天，母親離我而去了。

母親是位裁縫老師。村里討親的，嫁囡的，做外婆的，做舅舅的，做新姑爺?shù)?，統(tǒng)統(tǒng)要穿新衣裳。大家都來找母親。夏天，太陽一落山，塘頭便聚滿了乘涼的人。大人們鋪開席子，倒上去亂打滾。海風習習，悠閑涼爽。唯獨我的母親在家里收收拾拾，忙著做衣裳。過年了，男女老少急于穿紅著綠。母親常常在除夕夜打通宵，上半夜為別人做，下半夜為自己家人做。有時連大年初一都不能歇手。母親常常到戶上做衣裳。主人把所有要做衣裳的布料，大大小小都抖出來，恨不得讓母親一天或半天全部做成，還巴望布要省，衣件要多。母親就盡量替主人省布，長褲省下的料做短褲，或做鞋面布。布衫欠長，就假貼。忙了一天，母親回家還要開夜工，她常把膝蓋當搖籃，把小弟或小妹放在膝蓋上，一邊踏衣裳，一邊哄他（她）入睡。她工錢收得低，又極少上門向人討賬，吃了不少虧。三四月裁縫生意淡，母親就架機織布。家里人穿的、蓋的，不少用的是自己織的粗布。

母親把我們兄弟姐妹七個一個一個拉扯大，又一個一個送去讀書。我上小學一天要坐四趟船，常常因渡船不便挨餓。母親每天給我二角錢，讓我買點心。刮風下雨她抽不出身到埠頭接我，我理解她。母親還陸續(xù)送大哥、二哥去參軍。二哥參軍那天，父親生病臥床不起，鄉(xiāng)親們都勸二哥不要走。母親還是送二哥去了部隊。

二哥走后的第二年，即一九六九年，父親因叔叔“炮打三紅”受牽連，樂清掌權(quán)的某造反派派革宣隊進駐我村，把我父親關(guān)進了牢房。家里的縫紉機、絲綾船及家具都被搬走，門也被封了。母雞只能從門檻縫里鉆進去下蛋。母親頂了下來。母親對我說：“他們想餓死凍死我們，我們偏偏不死?！彼涛液兔妹眉徝藜啞⒖棽?，帶我們下地種菜。母親曾撫養(yǎng)過失去父親的秋菊表姐，收留過孤兒金福，還接濟過許多窮人?，F(xiàn)在，我家遭難，母親卻沒有將我們兄弟姐妹中的一個送往別人家。那時，我學會紡紗、織布、踏衣裳、繡花、種菜、捉魚、種田，還能挑一百多斤的擔子，都是母親把我培養(yǎng)和鍛煉成的。親友們都說我像母親。

我家親戚多，表兄弟、表姐妹幾十個，其中有十多個特別喜歡到我家玩。母親不管人多人少，住長住短，每天都熱情招待，因人多，煮飯要用二尺三大鍋，吃飯時，常常是坐一桌，站一桌。母親都不嫌煩。父親當漁業(yè)捕撈隊隊長時，家里不速之客很多。他們有聯(lián)系工作的，有賣漁網(wǎng)的，有討賬的，也有專門來吃魚的。這就苦了母親。她常常讓客人先吃，自己餓著肚。我們兄弟姐妹七個，長大后，娶親的娶親，出嫁的出嫁，生孩子，送月里，送對周……母親又一一操心。她人緣好，親友鄰居辦喜事，辦難事，又常常找她幫忙。一九七○年，方江嶼圍墾工程上馬，上萬人搞大會戰(zhàn)，指揮部設在我家（幾年）。家里人來人往，很雜亂。這又給母親添了不少忙。母親總是笑瞇瞇的，從不發(fā)脾氣。她積勞成疾，放著高麗參、紅參舍不得吃，但遇到親友或鄰居生孩子、崩血什么的，卻都拿出來送上去。誰都說她心腸好。聽父親說，母親去世時，誰都不敢相信是真的，出殯時沒有一個不流淚的，送葬的隊伍長達好幾里。

一九八一年農(nóng)歷九月初十，我坐月子的第八天，母親又從家里趕來護理我。那天，天灰蒙蒙的，下著小雨，母親搭乘開往芙蓉的一輛拖拉機（那時芙蓉還沒有正式通車）。在車上，她見坐在車尾的一個姑娘沒有雨傘，就把自己的位子調(diào)給她，還給這位姑娘打著傘。想不到，這一調(diào)，卻捐了命。拖拉機下坡時突然翻下山坎去。母親被那姑娘壓在底下。那位姑娘安然無恙。母親卻被送往醫(yī)院。在出事地點和在醫(yī)院里，母親對救她的人和醫(yī)生還都說：“救別人要緊，我沒關(guān)系。”結(jié)果，別人都脫了險，唯獨母親最后死在醫(yī)院里！那年，母親才五十五虛歲。母親在世時，沒閑過一天?，F(xiàn)在，我們七個兄弟姐妹個個有出息，家里電燈、自來水、電視機、電冰箱、洗衣機、煤氣灶、摩托車，統(tǒng)統(tǒng)有了，母親該享福了，可是母親卻走了。我的心碎了?。ㄆ鋾r，我坐月子，身體虛弱，親友們?yōu)榱吮Ｗ∥业纳?，竟將母親罹難的消息瞞了我四十六天！）

為了安慰父親，我住在老家陪伴父親好幾個月，后來，我也常常帶著兒子回家探望父親。父親明顯地老了。父親在母親的遺像前寫下李商隱的詩句：“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蔽叶嗽斈赣H那端莊美麗、慈祥可親的遺像，體味著父親寫下的詩句，眼淚又下來了。我每每站在門口，看院子里的柚子樹。柚子樹在母親去世的第二年，又復活了。它依然枝葉茂盛，每到重陽節(jié)前后，果實累累。這也許是天意，我又想起母親。

寫于一九九○年農(nóng)歷九月初十母親去世九周年紀念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