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想寫岳母，但看了妻子懷念岳母的文章，便不敢下筆。她比我寫得深刻。

今天是岳母逝世二十六周年忌日，妻子開了博客，紀念岳母，我沒有理由不寫了。

岳母是位好人。當年，農(nóng)村最高級的補品是高麗參。她買來高麗參，舍不得吃，卻送給村里崩血的產(chǎn)娘吃，救人家的命。她坐拖拉機，天下著雨，人家往車中間擠，她卻主動跟坐在車尾的姑娘調(diào)換位置，還給姑娘打著傘，而后來車翻了，正是這位姑娘頂在她身上，最終送了她的命。在醫(yī)院搶救，她讓醫(yī)生先救別人，結(jié)果，人家全部脫險了，唯獨她死在醫(yī)院里。

岳母是位賢妻良母。岳父是享福的人，什么事都是她料理。夜里，岳父洗腳，也是她端湯、搓弄毛巾。家里七個孩子，都是她一手拉扯大，并至少上過初中。她送老大、老二、老五去當兵，讓他們學叔叔的樣，將來做有出息的人。老三是女兒，在家里，是她的得力助手，她卻送老三去讀高中，寧肯自己吃苦。老三后來成了我妻子，我享了福。老四也是女兒，她讀了初中，沒機會讀高中，只得在家?guī)椭杉覄?wù)。岳母覺得歉意，對她的婚事特別關(guān)心。老四偶爾生悶氣，岳母從不罵她，總是托人開導她。岳母看重老三和我，認為老六、老七跟從我們，會學到好樣。她讓老六、老七在我和老三執(zhí)教的學校里分別讀高中和初中。岳母是裁縫師傅，手藝好，人家都找她，這益了家庭，卻苦了她自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沒有睡過一天好覺。她患神經(jīng)衰弱癥，人很清瘦。家里人常勸她休息，她不聽。她如此勤勞，七個孩子，特別是老三，受到很大教育。老三是姑娘，居然下海打魚，還挑著糞擔下田垟，男人們都吃驚。

岳母待人熱情、客氣。家里客人特別多，她都留飯，還常常燒點心。一些從山區(qū)里來海島賣桐油或買魚的人，非親非故，他們登門，她也視同客人，照樣接待。她親戚多，假期里，孩子們愛往她家跑，不管住多久，她都悉心照顧。家里二尺三的鐵鑊，飯常常燒得滿登登。有時桌小人多，大家便分批吃飯。每逢這個時候，單單洗碗清理廚房，唏哩嘩啦，要忙上個把時辰。她終始樂呵呵，從不叫煩。一九七○年，方江嶼圍墾造壩，指揮部駐在她家里，人們進進出出，特別是下雨天，家里的地板、樓板沾滿了泥巴，她總是不斷地擦洗，毫無怨言。她還常常接濟別人。在她家度過整個少年時代的人，就有兩位。

岳母也幽默。我是黑皮，長得難看，第一次登門，村里人見了不太滿意。她說，我這個女婿有才，你們從臉上是看不出來的。老三和我沒有舉行訂婚儀式，我倆的關(guān)系，許多外人不知道。一次，有位媒婆過來要替老三提親，我正在現(xiàn)場。岳母指指我，對媒婆說，這個你就問問這位同志，他同意不同意。媒婆看看我，半天才醒悟，臉紅得像猴屁股。

岳母對孩子的教育很嚴格。老三和我結(jié)婚后，同我母親吃住在一起。母親性格怪異，待老三不好。老三懷孕期間，時常感覺肚子餓，母親明明知道，卻不搭理，甚至藏起燒好的點心。老三很委屈，將此事告訴了岳母，岳母卻嚴肅地說：“你地家娘（溫州方言，指婆婆）年齡大，是客人，你待她要好?！痹滥笍牟恢肛熚夷赣H，在她眼里，作兒媳婦的必須孝敬婆婆，哪怕婆婆做人不怎么樣。正是受到她的教育，老三一直對我的母親很孝敬。如今，我母親已活到九十四歲，但她依然愛吃、愛睡、愛走路，這跟老三的竭誠侍奉分不開。

岳母待我很好。我還在師范念書的時候，愛在她家度暑假。一次，她給我做了兩件白色的確涼襯衫，那時候，這是最高級的夏令服裝了。我穿上它，人一下子變得精神起來。我腸胃不太好，她在飲食上總是處處照顧，還不時地給我開小灶。這些，我母親沒有做到的，她都做到了。這正應(yīng)了一句俗話：“囡兒（溫州方言，指女兒）婿，心肝蒂?！笨上?，她過早地離開了我們。

我從小就沒有見過外婆，而我的兒子也一樣。自然，缺少外婆疼愛的人，其童年怎么說也是不夠幸福的?，F(xiàn)在，我們?nèi)移渌裁炊疾蝗?，就是缺岳母的身影和笑聲。妻子的兄弟姐妹，他們的情況也一樣。的確，今天最有資格享受幸福生活的人，就是岳母。她的恩情比海還深??！

可是，親愛的岳母，我孩子的外婆，您在哪里呢？

二○○七年十月二十日于樂成馬車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