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一件乏味的事。

這件事，索性讓我從中間說起吧。

那天，我趕到黃巖并找到他們，已是下午一點鐘，從這個時候算起，我跟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只剩下了一夜半天，因為他們明天一早就要離開黃巖，去杭州的車票都買好了。

我不認(rèn)識他們。是真誠讓我相信他們當(dāng)中一個是我的舅舅，一個是我的舅媽，一個是我的表哥。他們從臺灣過來。他們在臺灣活得也許很自在，很有風(fēng)度，很有滋味，但他們的影子卻跟蛇一樣，四十多年來，一直可怕地纏在我家的屋檐下，以致我家永遠留著一個太陽照不到而陰暗發(fā)霉的角落。因了這個陰暗發(fā)霉的角落，我家的大門索性晝夜敞開著——紅衛(wèi)兵、紅小兵們，各路造反派們，貧下中農(nóng)們，他們隨時都會沖殺過來，他們來時，撬地板，扒灰堆，拆煙囪，翻箱倒柜，搜身，審問，幾乎每次都掘地三尺，我因此成了黑五類，并明白無誤地被剝奪了上高中、當(dāng)兵、讀大學(xué)的資格。我有一百零一個理由，可以不讓我的媽媽拎著墨魚干、蝦皮、紫菜，也可以不讓我自己帶著雁蕩山風(fēng)光的錄像片，起個大早，空著肚子，急匆匆，先是坐汽車后是步行，并一路打聽，陪著小心去黃巖找他們。

但我還是去了。是真誠驅(qū)使我去的。

過程我就不說了。我想說的是那件事的“結(jié)局”，或者準(zhǔn)確一點說，就是那兩個小插曲。

先說第一個小插曲。

那天夜里，我問舅舅的兒子也就是我的表哥：“你爸爸、媽媽過去是干什么的？”

對方站起來，話甩得不輕也不重：“假如在臺灣，我可以不理你?！?/p>

我不傻，至少眼下我還能寫出一些“說怪不怪、不怪卻怪”的小說。所以，我很合時宜地推推眼鏡，對他說：“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們那里的規(guī)矩，我不再問了?！?/p>

再說第二個小插曲。

這個小插曲也乏味。

我拿來了一張他們的合家照。照片上大大小小，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三十多號人，花花綠綠，不無景氣，只是當(dāng)中哪位是表兄，哪位是表弟，哪位是表姐，哪位是表妹，哪位是老大，哪位是老二，哪位是老三，哪位是舅舅的孫子，哪位是舅舅的外孫女兒，哪位表兄跟哪位表嫂是一對，哪位表姐跟哪位表姐夫是一對，他叫什么名字，她叫什么名字，等等等等關(guān)系的關(guān)系，我再聰明，也說不出名堂來。本來，我沒有信心去搞清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的關(guān)系，因為我實在是一位永遠無法記住自己房門牌號和單位電話賬號的記憶力差得一塌糊涂的家伙，但我的真誠讓我百分之百地看重禮節(jié)，看重情理，認(rèn)為自己既然拿了他們的照片，就沒有理由不去搞清照片上的人物關(guān)系。于是，我把照片遞給了舅舅，請他給我一個于我滿意于他自己也高興的介紹。

但事情壞就壞在這里。

舅舅的兒子也就是我的表哥，他忽然大發(fā)脾氣，從樓上跑到樓下，又從樓下跑到樓上，大罵我是共產(chǎn)黨特務(wù)，大罵我在審查他們的什么什么什么。他甚至表示，愿意將在大陸拍攝的二十六個膠卷通通交給我細細審查。

媽媽臉色陡變。

姐姐臉色陡變。

我認(rèn)識的或不認(rèn)識的親戚臉色陡變。

舅舅、舅媽臉色也不中看。他們對兒子的高級政治牢騷保持沉默。

他們的兒子說：“你們別看錄像（指《雁蕩山風(fēng)光》）了，這是紅色宣傳。”

他們也就離開了錄像室，樓道里傳出了一沓沓一沓沓說不上沉重也說不上輕快的腳步聲。

我成了世界上最討厭最卑鄙最陰險也最不受歡迎的人。

我原本就沒有帶筆記本。

我原本就沒有帶鋼筆。

我原本就沒有帶錄音機。

我原本就沒有帶照相機、攝像機。

我斷斷沒有嘲笑或揶揄生長在富裕之臺灣的表哥，其個頭其實比生長在貧窮之大陸的我矮了一截。

我只帶著一片真誠。

我只帶著一顆沒有陰影的跟月兒一般透明而純靜而富有詩意的心。

我不知道共產(chǎn)黨特務(wù)是個什么東西。

我也不知道我又跑路又花錢又陪小心又打碎了近視眼鏡而到頭來應(yīng)該不應(yīng)該保持沉默最好什么也別問什么也別說。

總之，我錯就錯在真誠上。

那天夜里，我有睡不著覺的理由和睡不著覺的種種奇怪的想法。

我又頑強地想起了那個說不清是中國土生土長的還是從外國販進來的故事——

一天，某郵局發(fā)現(xiàn)了一封無法投遞的寄給“上帝收”的死信。寫信人在信中稱：他的村里鬧饑荒，他的五個孩子快要餓死，他希望上帝可憐可憐他這個最最信仰上帝的人，能賜給他十個金幣。

郵遞員們很同情這位最最信仰上帝的人的遭遇，于是大家憑著一片真誠，湊合了七個金幣并以上帝的名義寄給了他。大家都覺得當(dāng)“上帝”是一件光榮而神圣的事，是人性得以張揚并因之大放異彩的一種表現(xiàn)。

然而，令我們的真誠的郵遞員們怎么也沒有想到，時隔不久，他們收到了那個最最信仰上帝的人的來信，那個人在信中大罵他們是騙子，是無賴，是強盜，是他們昧著良心克扣了上帝賜給他的十個金幣中的三個!

天，在我們這個世界上，不是人人都可以當(dāng)上帝的！

郵遞員們錯就錯在真誠上。

我的黃巖之行，沒有兩樣。

一九八九年端午節(jié)一稿于樂成縣政府宿舍

二○○三年九月二十日二稿于樂成馬車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