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忘不了十八歲那年中秋

尾巴 作者:倪蓉棣


在城里過中秋,年年況味相近,我?guī)缀鯖]有什么特別印象。但十八歲那一年,我在老家芙蓉街度過的那個中秋,事情很好玩,它影響了我的人生,我倒記憶猶新,怎么也忘不了。

那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事。

那年中秋,晚飯后,我被一班弟兄拉出去蕩街。所謂弟兄,就是指喝過酒、拜過神、發(fā)過誓的朋友。誓言也簡單,就兩句話:“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边@是從三國演義“桃園三結義”的故事里學來的。芙蓉街上的年輕人,到了十八歲,大都加入各種弟兄班。我沒有加入弟兄班,但我的一位鄰居兼朋友,他有自己的弟兄班,平時他便拉著我與他的弟兄們一起玩。大家不見外,對我很友好,因而把我也看作了弟兄。

蕩街近似于逛街。我們一班弟兄,七八個,沿著扭來拐去的街道,慢悠悠地散步,步子也扭來拐去。芙蓉街格局小,三街九巷,蕩來蕩去,也乏味,于是,后來我們就轉移地點,去了溪澗。溪澗連著大海,潮漲潮落,大海源源不斷地向它輸送魚蝦蟹,它便成了一座獵趣樂園。自然,我們熱愛這座樂園,幾乎天天去那里捕魚捉蟹。我們還常常在溪潭上比扔石頭,比打水漂漂。我扔石頭,遠達一百二十多米,打水漂漂,最高一手四十六漂,比當今的吉尼斯世界紀錄還多八漂,在芙蓉街絕對沒有敵手。可惜,來到溪澗,月亮爬得還不高,四周不怎么亮,我們無法在溪潭上比扔石頭和打水漂漂了。大家只好沿著溪灘慢慢地游走。

我們這班弟兄,年齡相仿,雖沒有籌錢設立拳壇,請師傅授拳,但大家眼睛亮,記性好,平時在各拳壇間穿梭,無師自通,每人也多少學會了“三腳貓”的本事。我也一樣。于是,大家一邊走路,一邊說著拳壇和拳師的故事。說著說著,大家手腳發(fā)癢,彼此竟比試起武功來。我個子瘦弱,蠻力小,知道自己不行,便主動靠邊站。但弟兄們哼哼哈哈,怎么也不放過我。大家先是比摔跤,一對一,自己找對手。俗話說,柿子揀軟的捏。他們都爭著點我的名。我說,我不比了,認輸不行么?他們異口同聲地說,不行。有人甚至說,平時你扔石頭,打水漂漂,次次出風頭,多神氣,今天就是讓你難看的,讓你也嘗嘗大家的厲害。此話很有挑撥性、發(fā)泄性,大家聽后哈哈大笑,齊聲說,對,讓你也嘗嘗大家的厲害!結果,我成了臭豆腐,在摔跤中被人欺負得一塌糊涂,不光被重重地摔倒在地,還被死死地壓在地上透不出氣。本來,輸贏很正常,但我輸了,大家感到似乎特別開心、痛快,尖著嗓子又喊又叫,還故意慫恿我的對手,往死里壓,并在我身上盡可能多壓一些時間。我第一次體驗到當弱者的痛苦和悲哀。接著比推步,也是一對一。推步,就是彼此扎著馬步,讓對方推,誰先移動了步子,誰輸。大家依然爭著點我的名,我依然成了臭豆腐,被人欺負得一塌糊涂。

最后一個比試武功的項目是敲斷。敲斷是芙蓉方言,指的是彼此用手臂狠狠敲擊,看誰能忍住疼痛,堅持到最后。這是一個很殘酷的項目,但誰都不甘示弱。我的對手特別強大,他長得像武松,人高馬壯,而他沒有讀高中,在家打鐵,天天掄十三鎊重的大鐵錘,手臂煉得又粗又硬,我跟他比敲斷,這自然是一場很荒唐的游戲。比賽還未開始,大家見了便哈哈大笑,有人甚至還嘎嘎笑著,摸我的頭。我受到了空前的羞辱。我豁出去了,高捋袖管,捏緊拳頭,瘦小的手臂陡然硬得像一根鐵棒!嘭嘭嘭,嘭嘭嘭,我狠狠地迎擊對手揮過來的手臂,痛得五臟六腑分了家,但我憋住氣,咬著牙,死撐著,就是不退卻。五十個回合、六十個回合、七十個回合直至一百個回合過去了,我依然堅強地頂著,氣喘得山響?,F(xiàn)場突然靜了下去,大家驚呆了。嘭嘭嘭,嘭嘭嘭,手臂的撞擊聲繼續(xù)在爆響。終于有人看不下去,站出來說話了:“好了,好了,你們不要再比了,算是平手吧?!蔽液鸷鸬溃骸罢l說好了,我要比!”對手愣了一下,也高聲喊道:“我也要比!”于是,嘭嘭嘭,嘭嘭嘭,手臂的撞擊聲再一次響起。月亮已升得很高,把四周照得亮堂堂的。我已不記得當時與對手共撞擊了多少回合,但最后一個鏡頭卻令我永生難忘——對手突然跌坐在地,他撫著右手臂,低著頭,輕輕地說:“我認輸?!?/p>

我異常激奮,吼道:“我還要比,誰來!”

“你牛什么,我來!”

“我來!”

“我也來!”

弟兄們不信邪,紛紛跳了出來。

我忽然變成了一頭猛獸,瘋狂不已,咆哮著,出手又狠又兇,右手臂像霹靂,啪啪作響。對手們個個驚怵,有的只三個回合,就痛得叫皇天,立即退下。不消一刻鐘,我便干凈利落地擊潰了五六位對手的猛烈攻擊,讓他們個個變成龜孫子,縮著身子,摸著手臂喊哎喲。第一個對手甚至哭了,說:“明天我怎么干活呀,回家我要讓爸爸罵死了。”我這才注意到,媽媽的,這位對手的右手臂腫得簡直像水桶。的確,明天打鐵,他是無論如何也掄不動大錘了。

但大家不相信眼淚,哈哈大笑,并拍我的馬屁,感慨地說,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

我自然成了大英雄。大家主動問我,接下去玩什么。我很亢奮,想都不想,喊道:“吵街去!”

“好,吵街去!”大家齊聲響應。

吵街就是穿著木屐齊步地在街上走。木屐有個特點,吃軟不吃硬,穿著它在泥地上行走,它很聽話,一聲不吭,但若在石頭路上行走,它就呱嘰呱嘰、呱嘰呱嘰,一路喊叫,吵得厲害。這自然是一種惡作劇。我們說做就做,立即從溪澗回轉了街道。我當仁不讓,喊著口令,親自充當指揮。于是,弟兄們沿著石頭鋪就的、像狗肚腸一樣扭來拐去的街道,挺胸凸肚,統(tǒng)一步伐,甩開手臂,大踏步地正步前進。結果,呱嘰呱嘰,呱嘰呱嘰,整個芙蓉街被“呱嘰”得攪了底,翻了天,而緊隨而來的,滿城是一片笑罵聲,夜空里充滿了怪異的快樂氣氛。

我不記得那天晚上是什么時候回家的,我只記得自己是一條漢子,一夜之間,真的長大成人了。我的右手臂雖然腫得也像水桶,一個星期都不能動彈,但我一直沒有后悔,反而感到很驕傲。的確,人應該有拼命精神,有了拼命精神,世上就沒有什么事情值得可怕的,而人活在世上,才會活得有尊嚴,有格局,有滋味!這些年來,我之所以一直活得不錯,事業(yè)上也少有建樹,這全是因了我身上有一種拼命精神。

這種拼命精神正是發(fā)軔于那次悲壯的“敲斷”經(jīng)歷。

正因如此,我怎么也忘不了十八歲那年度過的中秋。

不錯,那年中秋,月亮似乎特別圓,特別亮,以至今天我回憶起來,心底依然是乾坤朗朗、清輝萬里。

二○○七年九月二十三日于樂成馬車河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m.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