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手榴彈

尾巴 作者:倪蓉棣


手榴彈是一種殺傷力很強的武器,爆炸開來,誰都不敢往下想;即便是假的,但箍著那層鐵殼,“咚”的一聲敲在或落在你的腦瓜子上,恐怕連思想都粉碎了。我沒當過兵,摸過的手榴彈自然都是假的,但在歡聲雷動、彩旗獵獵的沙場上,我卻投得風風火火——起跳,助跑,交叉,再交叉,揮臂,轉身,蹬腿,挺胸,出手,“呼”的一聲,吱溜溜,一個漂亮的弧線,將半斤重的送出九十多米,或將一斤重的送出七十來米,落在一片喝彩聲中。我常常想,比賽時采用半斤重的那多好,拿冠軍自然很體面,但那種在強力運作中產(chǎn)生的感覺是何等的豪放和痛快!

我與手榴彈結緣始于初中一年級。其時,學校成了革命派、造反派的搖籃,斯文掃地,知識分子和書本被視為紅頭蒼蠅和垃圾,作為學生,在革命和造反的夾縫中學會撒野和放羈,那不啻是一種時髦。我趕時髦,以至愛上了手榴彈這種不乏“撒野”、“放羈”象征意味的玩意??梢哉f,是時代讓手榴彈走進了我荒唐而蒼白的中學生涯。

因了手榴彈,我產(chǎn)生了深深的沙場情結,聽見“運動員進行曲”就熱血沸騰;因了手榴彈,我為母校和體育教師贏得了尊嚴和微笑,但文化課成績卻一落千丈;因了手榴彈,我蔑視陳規(guī)陋習,在家鄉(xiāng)第一個穿上為鄉(xiāng)人所忌諱的白色田徑鞋;因了手榴彈,我從芙蓉中學插進了樂清中學,使城關學生變得更加優(yōu)雅高貴;因了手榴彈,我成了一位“假非洲”,全身黑得像塊炭,而且,四肢畸形發(fā)展,右的總比左的粗;因了手榴彈,我領略了不少異地風光,出了許多帶有樂清地方特色的洋相,結識了一批出手沉重的拳壇高手,領教過省級教練、地級教練、縣級教練、鄉(xiāng)級教練種種風格不同的厲害,同時忽略了紅塵間最具生命魅力而又最具審美價值的動物——女人;因了手榴彈,我曾忝于溫州地區(qū)少年田徑隊教練行列,顯得師爺氣十足,并自我感覺良好,高中一畢業(yè),便高聲大嗓地當上了芙蓉中學的體育代課教師;也因了手榴彈,我刻骨銘心地記住了教練李再樂老師賜給我的最高獎勵:“倪蓉棣平時是英雄,比賽時是狗熊?!薄?/p>

誠然,手榴彈不是和平鴿,它是粗俗、野蠻、放肆甚至是危險的化身。我與手榴彈為伍,從立身上講,似乎是個錯誤,因為由物及人,我很可能被定位為“四肢發(fā)達、思想簡單”的粗人;而從立業(yè)上講,又似乎錯了位,因為我的身高、體重、體格、脈搏、力量,命中注定不會終身馳騁沙場。惟其如此,一方面,我對七十年代中期國家取消手榴彈比賽項目沒有感到吃驚、沮喪,恰恰相反,我為自己因之成為樂清體壇上第一個“永遠冠軍”而感到自豪;另一方面,我對自己的“立身錯誤”和“立業(yè)錯位”感到不無懊悔、痛心——因了手榴彈,我白白浪費了六年最珍貴的中學年華,并因之鑄就了輕提重放、就實避虛的個性,而這種個性命中注定不會為世俗所接受而成為某些人善意責難甚或攻訐的靶子,以至與這個圈子、那個圈子無緣或格格不入。

今天,手榴彈已遠離我而去,當年的聲勢、體面、豪情和深深的沙場情結已不復存在。我常常想:假如當年我與筆墨為伍,或者與真的手榴彈為伍,今天會是怎樣一種活法呢?我有時甚至這樣想:許多人不了解我這段風風火火的歷史,而他們一旦了解了,會不會因此懷疑或提防“倪蓉棣有一顆爆炸的心”呢?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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