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長,”素初怯怯的,“莫傷了身子,日子長著呢?!彼芟肱呐乃瑩u搖他。
他太苦了,他要承擔(dān)多少責(zé)任,除了辛勞,還有委屈。但她從沒有愛撫他的習(xí)慣,只看著荷珠,希望她能給些安慰。
荷珠站起身出去了。一會兒又進(jìn)來,兩手放在身后,握住什么東西,走向亮祖,又退了幾步,兩手從頭上甩過,左右揮動。原來她握住的是一條蛇! “媽,我不想看?!狈f書知道荷珠又要弄點(diǎn)假巫術(shù)了。他很煩這些。蛇在荷珠手中翹著頭,一閃一閃吐信子。
“哈!蛇膽酒!”亮祖的注意力稍稍轉(zhuǎn)到蛇身上。只見荷珠用一把匕首刺向蛇的七寸,然后飛快地劃到蛇尾,取出鵪鶉蛋大小的蛇膽,用小碟端上來。“清心明目?!绷磷嬲f?!捌礁螖』??!焙芍檎f,用牙簽扎破了蛇膽,將汁傾入酒中,一杯白酒馬上變得綠瑩瑩的。她微笑地端起蛇膽酒,站在死蛇旁念念有詞,雙手外推,繞牌桌走了一圈,將酒放在亮祖面前。“軍長,你家請。”她坐下了。早有護(hù)兵過來收拾地上,潑了水,灑上松枝木屑。
人說荷珠這些把戲是專為馴服亮祖用的。但亮祖并不信這些招式。他知道這些不過是荷珠鞏固自己地位的一種伎倆。多年來,她花樣翻新,他則從不和她認(rèn)真。這時見面前這杯綠瑩瑩的酒,心上倒是平靜了些,再看素初和兒子,心想,總還有這幾個人跟著我!于是手持酒杯,長嘆一聲,說道:“出牌!”
牌局在繼續(xù)。亮祖卻在沉思。他怎么會打敗仗的?戰(zhàn)役后已經(jīng)總結(jié)了又總結(jié),原因很多,諸如新兵多,倉促上陣,各部隊缺乏通訊聯(lián)絡(luò),兵站組織不健全,后勤補(bǔ)給跟不上等等。這都是滇軍的鮮血換來的教訓(xùn)。但憑他的指揮,新兵也可以掩其短。問題是他能夠指揮士卒,卻不能指揮上級長官。他的部隊當(dāng)時的任務(wù)是內(nèi)線防守,他主張不能只是消極防御,要抓住適當(dāng)時機(jī)出擊,要以攻為守。他曾幾次建議,并親往見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要求出擊。長官回答說:“最高司令部叫我們防守,我們就防守。若是出擊,打贏了自然好,若有損兵折將,誰擔(dān)當(dāng)責(zé)任?再說最高司令部綜觀全局,其決策不是我們?nèi)苊靼椎?。你不要擅離職守,自討苦吃?!?/p>
“哈!自討苦吃!”亮祖隨手出一張牌,喃喃自語。大家都是機(jī)械地摸牌出牌,到這時沒有一家成功。
“自討苦吃!”亮祖繼續(xù)想。“這也是一種精神??!若是弗之,一定會講出一套道理??晌沂窍胍杂懣喑远豢傻冒?!”他似乎又站在他所守的最后一個山頭上,指揮士兵把滾木擂石往下砸!石頭木頭滾下去,敵人一陣嚎叫。生為男兒,便有守衛(wèi)疆土的責(zé)任,更何況我是軍人,軍人! 一個軍人的形象出現(xiàn)在他眼前。隱約中他覺得,他的獲罪與這人有關(guān)。那是他的秘書秦遠(yuǎn),一個正派能干的軍人,一個共產(chǎn)黨。亮祖信任他,因此失去了上級的信任。
“是這樣嗎?是嗎?”亮祖不愿想這復(fù)雜的問題。
他忽然站起,在松枝木屑上踱了兩個來回,說:“今天我把話和全家人說宄?,?書不在家,你告訴她。”他指一指素初,“我嚴(yán)亮祖當(dāng)了幾十年英雄,算到了頭了??墒遣还苡⑿垡擦T,罪人也罷。我這保國衛(wèi)民、殺敵抗日的心沒有變,就在這點(diǎn)!”他用拳頭猛擊自己的胸膛,仰天長嘆。
素、荷站起來,穎書走到父親身邊,想說勸解的話,卻不知說什么好。
亮祖對穎書說:“我看你莫讀歷史系了。有什么用?歷史都是假的!”
穎書說:“大概是真真假假,有真有假。三姨父有一本書專門討論這個問題?!?/p>
“我知道孟弗之寫的歷史一定是真的,哪怕殺頭!”亮祖說,一面轉(zhuǎn)身一步步有力地走上樓梯,回房去了。
荷珠端了那杯蛇膽酒跟隨,一面對穎書說:“你睡一會兒吧,沒有多少時間了。”
素初跟著走到樓梯口,自己呆呆地站祝 “素初!你也上來?!绷磷嬲驹跇巧蠙跅U邊吩咐。
素初一愣,正要上樓,聽得荷珠說?!疤貋磉€沒有洗臉收拾呢,先休息吧?!?/p>
亮祖便不再說話。素初只希望亮祖平安,別的事并不介意,自回房去了。
亮祖躺在床上,窗前小桌上杯盤狼藉。他一下午都在喝酒。若在平時,荷珠定要埋怨護(hù)兵,這時卻自己收拾著。
一會兒她在床邊坐了,說:“既然城里沒有事,就和我們一起到安寧住著好了。安寧的宅子你也沒有住過幾天?!?/p>
“我倒是想回大理去??纯茨茏鲂┦裁??!?/p>
“回大理去!”荷珠高興地說,握住亮祖的手。大理是他們生長的地方,總能引起不少回憶。
少年亮祖隨寡母在荷珠居住的村子做工。有一天,荷珠坐在村外一棵大尤加利樹下,亮祖從那兒走過,婆娑的大樹前這小小的身影吸引了亮祖的目光。她正在哭?!拔?!哭哪樣?”亮祖說。在她身旁坐下來。這時村里有人叫荷珠,她抹抹眼淚,跑走了。
以后他們常在這里遇見,漸漸熟了。荷珠家是養(yǎng)蝎的,頗為富足。她頭上的銀飾、身上的叮當(dāng)零碎比一般女孩子要多些??伤€是哭。她說,她哭是因為她不是阿爹阿媽的女兒,人家告訴她,“你是野地里拾來的?!?/p>
“怎么證明你是還是不是?”
“阿爸阿媽從來都對我好,從不嫌棄我。可真的我是拾來的。”她伸出穿草鞋的腳,露出小腳趾?!拔业倪@個腳趾有兩半。我家人都不是這樣。”
亮祖看自己的腳趾,果然沒有兩半。小腳趾兩半是漢人的標(biāo)志,他覺得這個不知來歷的小姑娘可憐可親,很想保護(hù)她。
一年年過去了。他們過從日密。嚴(yán)家母子的小破屋里常有荷珠的身影。她嘴甜手快,幫著做這做那。只是嚴(yán)母看不慣她,背地里說她是妖精派來的。亮祖對母親說:“你家像是坐在高臺階上堂屋里首挑人的喲??纯次覀冞@四面破墻,勉強(qiáng)籠住個房頂罷了?!?/p>
嚴(yán)母本著衛(wèi)護(hù)兒子的慈母心腸,認(rèn)為荷珠本人和她的毒物必有害于人。不料卻是荷珠兩次救了亮祖的命。
當(dāng)時云南貧瘠閉塞,匪患猖撅,打家劫舍,時有發(fā)生。上任的官員有時路上被匪劫持,到不了任。各村寨在土司帶領(lǐng)下都有自己的武裝。亮祖十六歲參加村寨的護(hù)衛(wèi)隊,因為勇敢且多計謀,不到二十歲便成了帶領(lǐng)百余人的頭目。年輕人鋒芒外露,難免招人忌恨。土司手下的一個小頭人誣陷他通匪。就在他和弟兄們打退一批土匪,在村外休整時,頭人安排好要除掉他。恰好那天頭人家老太太要用全蝎入藥,荷珠去送蝎子,經(jīng)過堂屋,聽得頭人說:“嚴(yán)亮祖這個娃娃,若是不除,將來他會服哪個?莫非讓他為王當(dāng)大土司?今天一壇酒,就了結(jié)他!”荷珠暗驚,見廊下擺著犒軍的酒壇,一個精致好看的小壇放在大壇上面,正是她家造的毒酒,用二十一種毒蟲制成,名字卻好聽,稱為夢春酒。荷珠不動聲色,送過蝎子,一直跑到嚴(yán)家,告訴嚴(yán)母那酒的顏色特點(diǎn),說最好根本不要飲酒。亮祖有了準(zhǔn)備,得以逃過此禍。
既然有人生心謀害,亮祖的日子好過不了。在一次和頭人口角中,他用刀劃傷了頭人臉頰,頭人大怒,連開兩槍,亮祖都躲過了。小頭人仍然不肯罷休,亮祖只得領(lǐng)了他的隊伍逃進(jìn)山去,真過了幾天土匪生涯。以后他常開玩笑,說自己是綠林出身。
過了幾天昆明派官兵來剿匪,亮祖成了剿滅的目標(biāo)。他不想抵抗,便讓弟兄們回村去,自己只身在山里躲藏。
一天他走在懸崖邊,一腳踏空,掉了下去。幸好掉在一蓬野竹上。亮祖定了定神,可怎么上得去呢? “阿哥呀!”忽然竹叢中響起女孩的聲音,不是別人,是荷珠! “你整哪樣?你也掉下來了?”亮祖十分詫異。
“捉毒蟲?!焙芍榕e一舉手里的陶罐,好像他們是在街上遇見,“我才不會掉下來?!?/p>
荷珠是拉著草繩下來的。這繩綁在崖邊大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