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3)

東藏記 作者:宗璞


“已經明令禁煙了,抽的人總算有點顧忌。”晏老師轉過身說,“也不能一概而論,說他們沒出息。我們到昆明以前,滇軍打過臺兒莊戰(zhàn)役,又有二十萬人上前線呢?!?/p>

兩個女孩肅然望著山上的榛莽和杜鵑花,知道下面的土地是紅色的。

過了些時,發(fā)生一件事,在昆菁學校引出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

隨著杜鵑花漫山遍野而來,山下莊戶人家種的蠶豆熟了。三家村小鋪添賣鹽水煮蠶豆,一分錢一茶盅,用一張紙托著,女學生一路吃回涌泉寺。從小鋪門口可以望見近山腳處的蠶豆田,綠油油一片。星期六回家時,走過這一片田,可以看見滿田飽滿的豆莢,似乎盛不住了,風一吹,一陣窸窣,像是悄聲在說“吃我吧,吃我吧”。

晚自習課都用汽燈照明。汽燈打足了氣,照得滿屋亮堂堂的。一排排黑發(fā)的小頭伏案做功課,雖然是破壁紙窗,卻秩序井然。嵋的班主任一次曾說,咱們學校要出人才,出不了近視眼。但是汽燈往往支持不到下課,不知是氣不夠還是油不夠,到后來就漸漸暗下來,同學們便收拾書包,隨意走動。嵋則常常在昏暗的燈光下看小說。雖然碧初屢次說她,并委托慧書監(jiān)督,她還是沒有下決心改正。

一天晚自習課又到了燈光昏暗時刻。嵋那幾天正在讀《紅樓夢》,剛讀到葬花詞,這時拿出來,仍從葬花詞開始讀。

“孟靈己!”殷大士不知什么時候坐在嵋旁邊了?;璋笛诓蛔∷郊t齒白,兩眼活潑澄澈,亮晶晶的?!懊响`己!”她說,“有件好玩的事。莫看書了?!?/p>

“說嘛?!贬已谏蠒?/p>

“下山偷蠶豆去!在田邊煮來吃??珊猛?!”

“哪幾個去?”

“我兩個,我們班的何春芳。還有高中的人。叫上你們班的趙玉屏?!彼A艘幌?,聲明道:“嚴慧書不去。”

正說著,嚴慧書進來了。有同學議論:“怎么的,都跑我們班來了?!被蹠鴮︶艺f:“你自己拿主意。我是不去的。我看你也莫去。”

“嚴慧書!莫拆臺呀!”大士低聲叫起來。又對嵋說,“月亮大得很,滿山亮汪汪的。青草香呀香。我跟著我爹夜里打過獵!太好玩!”

“我們去獵植物!”嵋興高采烈,對慧書抱歉地一笑。說:“慧姐姐,你也去吧。

去一會兒就回來?!彼X得散發(fā)著香氣的月夜在召喚她,她不能呆在屋里。

“你要去你去?!被蹠卣f,轉身走了。

“嚴慧書越來越正經了?!贝笫科财沧欤Z氣是友善的,“她這人,沒有你天真。”

“她比我懂事多了?!贬液芸焓帐昂谜n桌。

這幾天章校長到重慶去了。大舍監(jiān)家中有事,不在學校,小舍監(jiān)覺得半個學期過去了,女孩們對寄宿生活已經習慣,不用太費心照顧,只在臨睡前查看一遍,便自回房高臥。

她到嵋等宿舍來時,見幾個女孩坐在鋪上,神色有些興奮?!罢€不睡嘛?快睡嘍!”“是了?!迸兓卮?。只有大士倚墻坐著,一點兒不理。小舍監(jiān)特地走到她面前陪笑說,“早睡才能保證早起,上課不打瞌睡?!贝笫咳圆焕??!昂昧?,好了,有事喊我?!毙∩岜O(jiān)搭訕著退去。

各宿舍燈都熄了。寺廟浸在如水的月光之中。殷大士為首的一行人躡手躡腳開了廟門。她們走過四大天王面前,覺得他們像是老朋友了,如果他們能動,一定會一道去夜游。大士還向持琵琶的一位做個鬼臉。

好一個月夜!廟門前的空地上如同積著一洼清水,走在上面便成了凌波仙子。天空中一輪皓月。月是十分皎潔,天是十分明凈,仿佛世界都無一點雜質。幾棵輪廓分明的樹如同嵌在玻璃中。黑壓壓的樹林,樹頂浮著一片光華,使得地和天的界限不顯得突然。

這是云南的月夜,昆明的月夜,這是只有高原地帶才有的月夜!這里的月亮格外大,格外明亮。孟弗之曾說,月亮兩字用在昆明最合適,因為這里的月亮真亮。

嵋抬頭對著明月,忽然想,照在方壺的月亮不知怎樣了?它也是這樣圓嗎?“孟靈己!”趙玉屏叫她,快走。

女孩們輕快地跑下山,一路低聲說笑,月兒隨著行走。兩旁的山影樹影被她們一點點撇在身后。大片杜鵑花在月光下有幾分朦朧,也像浸在水里,浸在不沉的水里。

嵋忽然說:“我們何必去偷蠶豆!就在這兒看月亮就很好嘛?!?/p>

“你這個人,說話不算數!說好去偷蠶豆,你偏要看月亮!”大士不滿地說。她有一種獵取的愿望,要打著什么才好。她手里若有槍就會一槍一個打蠶豆。

穿過一個小樹林,蠶豆地已經在望。田徑彎了兩彎,便到地頭。每一棵豆梗都負載著飽滿的豆莢,形成墨綠色厚重的地毯,讓月光輕撫著。大家站在田埂上看了一會。大士首先跳進田里,敏捷地摘了幾顆豆子,剝出豆仁,放在口中,嚼了兩下,又吐出來。

“大小姐家家的,偷吃生蠶豆,可是餓死鬼!”高中生王鈿玩笑地說。她在田埂寬處攏起些細枝,拿出一個大搪瓷缸,命何春芳去舀水。

“下來,下來!”大士向嵋和趙玉屏招手,“先來摘,我怕你們誰也沒有摘過豆?!?/p>

嵋邁進豆地,覺得腳下泥土軟軟的,身旁的豆棵發(fā)出青草的香氣。她抬頭看月,向月亮拋出一個豆莢。那是一只豆莢的船,可惜永遠到不了月亮。

一會兒何春芳打了水來,也來摘豆。四個人很快摘了幾大捧。王鈿始終在田埂上招呼著,不肯下田,只負責剝豆莢,照看煮豆。

遠處一個黑影漸漸移近,女孩們有些害怕,互相靠近。趙玉屏尖聲叫了起來:“狼!狼!”那東西對著火光跑過來,向王鈿搖尾巴,原來是一只野狗。

“我就說呢,沒聽說這里有狼?!蓖踱毷媪艘豢跉?。那狗轉了一圈,見沒有什么可吃的,轉身向來處跑了。

“這條狗好傻?!贝笫空f,“它一定奇怪這些人在干哪樣?!贬蚁胫?,覺得很可笑。

趙玉屏先笑出聲,大家都跟著笑成一團。清脆的笑聲在灑滿銀光的豆田上飄蕩。她們笑那狗,笑搖擺的豆梗,笑煮在缸里的豆,也笑自己夜里不睡來偷豆!笑和歇斯底里一樣,是女孩間的傳染玻王鈿也笑,但不斷地提醒,“輕點,輕點嘛!”

一時間豆摘夠了,也笑夠了。大家坐在田埂上剝豆吃。那是涂著月色的豆,熏染著夜間植物的清新氣息的豆,和著少年人的喜悅在缸里噗嚕噗嚕跳動的豆。

如果她們在這時結束豆宴回校,就會和大大小小的一些淘氣事件那樣,級任老師訓幾句,也就罷了??伤齻冞€坐著東看西看。

大士忽然叫:“我的紗巾掉了,豆梗上掛著,可看見?”果然不遠處豆梗上飄著白色的紗巾。這種尼龍東西從尚未正式通車的滇緬公路運來,當時是大大的稀罕物件--“趙玉屏!你去拿來!”趙玉屏沒有遲疑,幾步跨到田里,取過了紗巾。

“哎呀!”趙玉屏忽然尖叫一聲,向豆莢叢中栽倒了。

“蛇!蛇!”嵋看見一點鱗光從趙玉屏身邊竄開去,她顧不得害怕,跳下田去扶住趙玉屏,大士等也圍過來,把趙玉屏扶到田埂上。

那時女孩們都和大人一樣穿旗袍,穿起來晃里晃當,很容易查看腿上的傷。只見趙玉屏小腿上一個傷口,正在流血。王鈿說要塊布扎一扎才好,不知什么蛇。大士忙拿過玉屏手中的紗巾遞過去:“快點扎!”王鈿看著這紗巾,有些遲疑。嵋大聲說:“人要緊還是紗巾要緊?”王鈿瞪她一眼,忙動手扎住傷口上部,免得毒血上行。垂下來的紗巾角很快變紅了。

“快點!快點!咋個整?”女孩們慌了,商議一陣,大士和何春芳去找小舍監(jiān)求救,王鈿和嵋守護趙玉屏。嵋把自己藍布旗袍下擺撕下一塊,又不知傷口該不該包扎。

大士兩人向山上跑了。

嵋拉著玉屏的手。玉屏說:“我怕得很?!薄安慌?,不怕,”嵋說,“不要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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