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2)

東藏記 作者:宗璞


大舍監(jiān)說:“好姑娘喲!頭一天住在山上不習慣,過一陣就好了?!彼掷@個的被,摸摸那個的頭,見大家不再出聲,才離開宿舍。

那時人們都說是黃鼠狼成精作祟。很多年以后,嵋和慧書才知道,那是集體發(fā)作歇斯底里,少女群中最易發(fā)作。醫(yī)學上有此一癥。

次日上課,老師們大都講一段遷到郊外辦學的意義,要求學生更努力學習。語文老師姓晏,名不來,是明侖中文系學生,到昆明以后生活無法維持,休學一年來教書。他不修邊幅,衣服像掛在身上,頭發(fā)豎立寸余長。但是講起課來神采飛揚,極有吸引力。

而且經常隨時隨地發(fā)表演說或高歌一曲。他卻沒有講話,只在黑板上寫了幾個大字:勿忘躲藏之恥!寫完了,自己愣著看了一會,便講課文,那是他自己選出油印的梁啟超的《少年中國》,發(fā)黃的紙上印著這樣的文字:“若我少年者前程浩浩,后顧茫茫。中國而為牛為馬為奴為隸,則烹臠鞭箠之慘酷,惟我少年當之;中國如稱霸宇內,主盟地球,則指揮顧盼之尊榮,惟我少年享之?!式袢罩熑尾辉谒?,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獨立則國獨立,少年自由則國自由,少年進步則國進步,少年勝于歐洲則國勝于歐洲,少年雄于地球則國雄于地球?!涝?,我少年中國!與天不老;壯哉,我中國少年,與國無疆!”一堂課,最頑皮的同學也肅然正坐,一動不動。

中午女生們回涌泉寺午餐。寺中大殿是飯?zhí)茫畮着砰L桌和神壇成直角,直到門邊。

座位接班級排定。長桌兩邊坐,六人一組,共用三菜.一湯。一個飯缽,菜是燴青菜,炒豆腐渣,還有腌酸菜炒肉絲。腌酸菜是昆明特殊的食品,女孩特別喜歡。

嵋坐下了,發(fā)現對面一行是初三班,正對面座位上是殷大士。大士把一張細紙遞給右邊同學,命她擦拭碗筷,又把碗遞給左邊的同學,命她盛飯。一切妥當后,她拿出一個圓罐,很快地把罐中的東西撥到嵋碗里一些,又撥到自己碗里一些,便把罐藏過了。

嵋為這友好舉動所感動,對大士一笑?!俺措u宗,火腿醬?!贝笫康吐曊f。嵋不解她為什么這樣低聲說話,自顧用這兩樣好菜就著飯,米也似乎好多了。

不知什么時候,章校長站在她旁邊,看了一會兒,說:“孟靈已,你吃的什么?”

嵋不知該怎樣回答,校長溫和地說:“你大概不知道,我們學校不準帶私菜。所有同學都要吃一樣的飯。要是準帶菜,就顯出差別了。明白嗎?”嵋立起,垂頭說明白了。校長輕撫她的頭,讓她吃飯,嚴厲地看了大士一眼,繼續(xù)巡視。

大家都松了一口氣。大士的菜早埋在飯下面了,這時慢慢吃著,一面對旁邊的同學說:“我料想她也不敢說菜是我的,說了試試!”嵋不明白她說什么。因不準剩飯,勉強將碗中飯菜吃了。

后來嵋向慧書說起這事?;蹠f,大士當然知道規(guī)矩,但她從不認為任何規(guī)矩可以管她。一次她上課傳紙條,老師查問,一個同學說是她帶頭傳的。她恨上了那個同學,天天冷嘲熱諷,那同學一學期都沒好日子過?!八运f你不敢說菜是她給的?!?/p>

“我不是不敢,我是覺得不應該,”嵋沉思地說,“她給我菜是好意?!?/p>

“不敢和不應該是可以分清的”,慧書也沉思地說,“可是常有人分不清,那樣倒簡單?!?/p>

“把膽小沒骨氣栽給別人確是最簡單。”嵋說。

兩個女孩哲學家似的對望著。

過了一個多月,同學們大致習慣了山上生活。這里不怕敵機騷擾,警報聲也聽不見。

不需要跑警報,生活規(guī)律多了。女生們每天上下山跑四趟,沿著淙淙的山溪,一面用手分開向路當中伸展的各種枝條。上下石階如履平地。她們熟悉了兩個廟宇的建筑,便向山下擴大生活范圍。

在永豐寺到銅頭村的路邊,有幾戶人家,素來在路邊賣點香燭和零食。自學校遷來,這幾戶人家添了好幾樣年輕人喜愛的食品。一樣是木瓜水,那是用木瓜籽揉出粘汁,做成膠凍,吃時澆上紅糖水,涼涼的,甜甜的,滲入少年們的胃里和心中。還有一種豌豆餅,是把豌豆炸過了,做成凸起的杯蓋大的餅,香而且脆,很適合在強壯的牙齒下碾磨。

這些食品都非常便宜,嵋在零花錢有限的范圍內,有時也買一點,和小娃分享。每次給慧書,慧書總是不要的。比起一般的女孩,她一點不饞。

一天下午,嵋因下課較早,和趙玉屏在山上閑走。這時正是春末夏初,杜鵑開遍山野,有紅有白,或粉或紫,像大塊花壇,把整個山坡都包起來了。茂盛的樹成為綠色的天幕。老師常告誡同學們不要到草叢里,怕有蛇。可是幾個月來還沒有發(fā)現一條,同學們便不在意,到得杜鵑花開了,更是滿山亂走,去親近那美麗的杜鵑花。樹蔭間隙顯出明凈的藍天,時不時飄過一縷縷白云,和下面的彩色相呼應。

嵋二人循著一條杜鵑花帶信步走到三家村附近。她們沒有帶錢,也不想買什么,只是被怒放的杜鵑引了過來。不知不覺到了一家屋后,繞過一個柴禾垛,忽見眼前一片紅色,花叢中一個紅土矮棚,在藍天下顯得分外鮮艷。空氣里有一種淡淡的奇怪的香氣,院中橫放著大段黑色的東西,細看是一口棺材。

“女娃娃,要哪樣?”從矮棚中發(fā)出了問話。她們隨即看見棚中躺著一個人,一個完全紅色的人。

“不要哪樣。我們走著看看。”嵋回答。

那人在一盞簡陋的燈上燒著什么,把它擦進一個筒底端,從上面迫不及待地吸著。

吸了幾口才說:“買東西,去前首嘛,莫要亂走!”

嵋二人向后轉,看見一個瘦小的女人站在柴禾垛邊,正望著她們。女人干瘦,似乎已經榨干了一切水份。背上還馱著一個不小的嬰兒,腦袋在背兜上晃來晃去。“學生,女學生!出去莫亂講。”她語氣溫和,從背兜里嬰兒身子下面掏出兩個豌豆餅,遞過來時臉上堆著苦笑。

“不要,不要!”兩個女孩連忙逃開,跑了幾十米,聽見那女人大聲叫:“春姑!又死到哪點去了!”兩人不敢回頭,快步跑上山去??邕^大片杜鵑花地,到了山澗邊,才放慢腳步。嵋猛省,那紅色的人是在抽鴉片煙,在杜鵑花叢中抽鴉片煙!她告訴趙玉屏,說她見過的,大姨媽家里有。

“鴉片煙很害人,”趙玉屏說。想了一下,又說,“聽說嚴慧書的母親會放蠱,我不信!”

“誰說的!”嵋氣憤地說,“我大姨媽人頂老實。她要是會放蠱,世界上就沒有好人了。其實--”她說著,忽然想起荷珠,想象中荷珠伸手一指,飛出一道白光或黑氣。

她知道這不是她該評論的事,便縮住不說。

這時山坡上走下來一個背著一捆柴禾的人。一般把砍柴人稱作樵夫,這背柴的人卻是個年輕女子,只有十六七歲,肌膚黑黃。昆明勞動婦女多是這樣顏色,據說是離太陽較近的緣故。她走到一塊大石頭前,用隨身帶的木架支住柴捆,站下休息。見嵋和趙玉屏正望著她,便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

嵋直覺地感到這人便是那“春姑”,她也一笑,說:“背柴么?!迸拥溃骸敖o學校送了四五天柴禾了,今天給自家背一捆?!?/p>

趙玉屏問她可是住在三家村,她答說她是龍頭村人,來這里姑媽家?guī)兔?。想想又加了一句,“我姑媽死了?!?/p>

嵋、趙二人馬上聯想到那一口棺材。她們不約而同向山上走,想趕快回到學校。山澗轉彎處見到晏老師臨溪而立,不知在想什么。她們悄悄走過轉彎處,不敢驚擾。

“孟靈已,我看見你們和背柴女子說話?!标汤蠋熑悦嫦蛳獫?,像在自言自語,“她從這里走下去,我提醒她歇一會兒?!?/p>

“她的姑媽死了?!贬艺f。晏老師嘆道:“云南的男人常常躺著,云南的女人只有死了才躺著。”嵋二人對望一眼,覺得老師真是無所不曉。遂即報告了看見紅土棚中的紅人在躺著吸鴉片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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