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年,英國工程師摩西斯?布朗寧,鉆在書房里發(fā)明了左輪手槍。有照片顯示,他的窗口外面,就長著一棵菩提樹。14年之后,左輪的槍口從杭州葛嶺的菩提樹的花枝中伸出頭來,射殺了葛存道。與葛存道之死幾乎同時,法國《費(fèi)加羅報》的編輯讓?諾黑,在巴黎的一家咖啡館被左輪射殺。同年6月28日,奧匈帝國王儲法蘭西斯?斐迪南在波斯尼亞被左輪射殺。眾所周知,斐迪南的死,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導(dǎo)火索。又過了很多年,到了1943年春天,左輪槍口又瞄準(zhǔn)了葛任的胸脯。布朗寧在發(fā)明左輪的時候,是否意識到自己當(dāng)初的靈機(jī)一動,會給世界帶來如此多的變故?
葛存道死前的經(jīng)歷,我有必要交代幾句。現(xiàn)有的資料表明,早年的葛存道,確實(shí)是康有為的信徒。戊戌事變后,他逃到了日本。逃亡期間,他在日本京都的“福臨圖書館”認(rèn)識了上海小姐林心儀女士,即阿慶所說的長得很像江姐的那位。同時認(rèn)識的還有一位名叫鄒容的少年,林心儀和鄒容的祖籍都是四川巴縣,所以在日本來往較多,鄒容也借此認(rèn)識了葛存道。得知葛存道與譚嗣同有過交往,鄒容對他崇拜極了。1903年,他們一起乘船從日本回到上海。也就在這一年夏天,鄒容在上海出版了《革命軍》一書,號召推翻滿清政府。政府惱羞成怒下令抓人,鄒容只好逃到英國領(lǐng)事館避難,而受到牽連的葛存道則帶著林心儀逃到了杭州--兩年前,胡子坤到日本推銷茶葉,認(rèn)識了葛存道和鄒容。葛存道到達(dá)杭州之后的情況,散見于《茶人》(劉欽榮著,奔流學(xué)社1927年版)一書。在“杭州茶會”一節(jié)中,劉欽榮先生寫道:
鄒容事發(fā)后,存道君偕紅顏知己至杭。當(dāng)是時也,余因常至老友子坤先生家中,而得與存道相識。一日,與胡、葛坐于后花園中,是時月白風(fēng)清,茶湯正濃,言及鄒容事,存道君曰:“蔚丹(注:鄒容,字蔚丹)已為英人所保,性命無憂矣?!庇嘀^洋人向來見利忘義,恐有變故,宜未雨綢繆。存道君卻大不以為然,曰:“英法美皆言保佑蔚丹無事,英吉利人若食其言,尚有法美。蔚丹信盧騷(注:今譯盧梭)主義,尊花盛登(注:今譯華盛頓)道德,法美蓋不會袖手旁觀?!弊永ば忠鄰呐匝缘?,俟風(fēng)頭一過,他便親自赴申(上海),迎鄒容君來杭。存道君又言:“蔚丹者,童男也,爾等盡可為蔚丹說媒,俟蔚丹來杭,即可成親?!焙筻u容君歿于獄中,余方知書生放言,實(shí)出于無知,正如朝菌之不知蟪蛄也……
有資料表明,“鄒容君逃至英領(lǐng)事館之時,英吉利人確曾態(tài)度強(qiáng)硬,以護(hù)佑人權(quán)及言論自由之名,拒絕交人”(《群生報》1903年10月15日),但是,隨著滿清政府的步步加壓,以及“士人階層從旁鼓噪,(認(rèn)定)此乃英吉利人對大清內(nèi)政的粗暴干涉”(《君言》雜志1905年第13期),英國人也就下了軟蛋,把鄒容從領(lǐng)事館的門縫塞了出來。于是,鄒容很快被捕入獄。史料記載,在他剛?cè)氇z的時候,知識界也曾醞釀發(fā)起營救運(yùn)動。但不久以后,人們也就把這檔子事給忘了,報紙上再也見不到他的名字。人們再次想起這個毛頭小伙子,是在兩年之后的1905年。當(dāng)時19歲的鄒容瘦如骷髏,病死于獄中。
死后的鄒容卻意外地成了一塊唐僧肉,誰都想咬上一口--當(dāng)時的《群生報》對此有一個詩意的描述,“蝴蝶標(biāo)本,遠(yuǎn)比蝴蝶耐看”--多派政治力量都借炒作鄒容之死來宣傳自己,《革命軍》也被爭相再版(盜版?)。被稱為孫大炮的孫中山,干脆將《革命軍》的書名改成《為生存而戰(zhàn)》,并在新加坡、舊金山、日本廣為印發(fā),為他后來當(dāng)上臨時大總統(tǒng)做足了輿論準(zhǔn)備。
據(jù)《茶人》一書記載,鄒容死后,葛存道開始收集《革命軍》的各種版本。對《革命軍》一書的風(fēng)靡,他不光自己高興,還認(rèn)為鄒容也會高興,說“設(shè)若蔚丹泉下有知,亦會備感欣慰”(《茶人》第49頁)。有人就此認(rèn)為,葛存道創(chuàng)辦圖書館的念頭,就是在收集《革命軍》的各種版本的過程中萌生的。如前所述,葛存道和鄒容就是在圖書館里認(rèn)識的,他或許是要借此紀(jì)念鄒容。胡子坤對他的計(jì)劃是否支持,我不得而知。但胡安對此事的態(tài)度,卻有文字記載。后來協(xié)助宗布創(chuàng)辦《申埠報》的黃濟(jì)世先生,當(dāng)時是《民報》的編輯,他在自己的回憶錄《半生緣》(香港飛馬出版社,1956年版)中寫道:
存道先生辦圖書館,得到一歸國茶商資助。自古無商不奸,此人卻為另類。他雖自稱亦是Vieux-chinois(法文,中國佬),然言談舉止,與西人無異。他說:“建圖書館是公共事物,建藏書樓是私人事物。”存道先生亦在一旁言道:“圖書館與藏書樓雖說皆以藏書為本,卻有桔枳之分。前者為公業(yè),后者為私業(yè)。我的朋友視私業(yè)如草芥,故有此非凡之舉?!?/p>
葛存道計(jì)劃把圖書館建在淞滬路。在籌建期間,上海的一個私人藏書樓主范公明,就以同行的身份前來表示祝賀了,來的時候,還帶著自己的墨寶,“藏書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范公明也曾在日本留過學(xué),自稱是寧波“天一閣”藏書樓樓主范欽的六世孫--直到最近,才有人考證出他與范欽沒有任何關(guān)系,只是范欽的眾多崇拜者之一。就在他向葛存道表示祝賀的同時,那個除掉葛存道的計(jì)劃,就已經(jīng)在他的“寸心”之中盤旋了。
當(dāng)然,尾隨葛存道從上海來到杭州的,并非范公明本人,而是一個名叫竇念誠的職業(yè)殺手。近年有人望文生義,試圖通過考證,得出竇念誠和竇思忠是族親的結(jié)論。因?yàn)榈侥壳盀橹顾麄兯峁┑牟牧先匀唤?jīng)不起推敲,這里也就忽略不提。順便說一下,竇念誠刺殺葛存道一事后來之所以敗露,是因?yàn)樗c另一個案件有關(guān)。1913年3月20號,竇念誠在上海車站參與了對宋教仁的刺殺。隨后,隨著宋教仁一案調(diào)查的深入,竇念誠終于被國民政府逮捕歸案。扯住一個線頭,就會拽出整個線球。在受審期間,他把當(dāng)年刺殺葛存道的事也招了出來。不過,這已經(jīng)是1920年的事了。下文即是竇念誠當(dāng)時的供錄--奇怪的是,此人竟然是鄒容的崇拜者!
鄙人亦是個老革命了,在日本留學(xué)時就走上了革命道路。其時,鄙人最尊崇的便是培羅弗卡亞(注:即索菲婭?佩羅夫斯卡婭,俄國無政府主義者,因行刺沙皇而被絞殺,時年27歲)。如今鄙人崇拜的人是鄒容。他雖是個舞文弄墨的,可卻是個硬骨頭,放個屁皆是林中之響箭。
在日本時,鄙人已加入了暗殺隊(duì),思量以后能有機(jī)會行刺慈禧。仿培羅弗卡亞,暗殺隊(duì)人人皆有一副白手套。脫手套須順著指頭次第下拽,神氣得很。當(dāng)時有一位化學(xué)家,從廣州來,教眾人制造炸彈?;貒?,鄙人又認(rèn)識了一個叫吳樾的人。他會下圍棋。他說,你看這棋,打,虎,夾,劫,沖,斷,緊,點(diǎn),壓,扳,撲,長,退,封,拐,卡,間,擠,粘,挖,枷,爬,吃!招招見血。日后他用炸彈去炸滿清大臣。大臣一個沒死,他卻給炸死了。事先他留有遺言,說他并非針對某個人,而是要借此惹怒朝廷,致使朝廷變本加厲,濫殺無辜。如此這般,民眾便會造反。皮球愈拍跳的(得)愈高么……
受吳樾激勵,鄙人開始單挑……殺戒一開,便如還俗和尚,不吃葷腥,肚皮便不樂意了。不瞞你說,鄙人曾到安慶找過徐錫麟。此人有兩項(xiàng)至愛,一是槍,二是太太的三寸金蓮。為接近他,鄙人帶去的貢禮便是只三寸繡花鞋。鄙人思量,事成之后,定要摸摸那個三寸金蓮。那還用問,找徐錫麟并非投靠他。有人送鄙人一些碎銀,要鄙人取他的性命。銀子由誰所出,鄙人概不知情。鄙人是從中間人手里接的。是年六月(注:當(dāng)指1907年的6月)到安慶,因逛了一次窯子,錯失了良機(jī)。再想接近他,他已出事了,心都給挖出來炒吃了。事沒辦成,銀子卻花了。中間人前來討債,鄙人說,尚未動手他就死了,不正合了你的意么?娘稀屁,他說徐氏之死,非你之功,銀子定要如數(shù)退還。鄙人無奈,索性將他殺了。
然也,葛存道亦是鄙人干掉的。這回是主家親自找上了門。他姓范,模范的范。鄙人問他為何要干掉葛存道。他說,家有家規(guī),行有行規(guī),姓葛的壞了規(guī)矩。他要鄙人到外地干掉葛存道。嗨,要在上海干的話就順手多了,可他不允,非要鄙人到外地下手。為讀書人做事,就這點(diǎn)不好,唆!先生說我唆,他比鄙人還唆。葛存道常去杭州葛嶺,那里有他的生意。他返回杭州前,鄙人先他一步到了杭州。娘稀屁,干這一行的,不能太好奇,可鄙人當(dāng)時年輕,偏偏有這怪毛病。在杭州一家茶社里,鄙人正欲下手,忽聽他與友人提及《革命軍》一書,英文的,說他次日即可收到。《革命軍》乃鄒容所著,鄙人甚是喜愛,已有多種版本,惟獨(dú)缺了英文的。鄙人心中頓生一念,何不多等一日,待他收到書以后,再連人帶書一并拿下?爾后,又聽他與友人談起魏源的《海國圖志》,法文的?!逗鴪D志》在日本甚是風(fēng)行,鄙人曾披閱多遍。書中有一名言,叫“師夷之長技”。此話甚妙,妙就妙在它說的是鄙人。鄙人便是“師夷之長技”,才玩起左輪手槍的。
不料多等了一日,竟然再難見到他了。然而,既收了人家的銀子,就要守信。鄙人只好在杭州潛伏下來。有志者事竟成,幾日之后,鄙人又在葛嶺見到了他。葛嶺有一片菩提樹,正開著花,鄙人爬上一棵藏了起來。雖說樹葉扎臉,可鄙人還是甚為高興。鄙人將食指如春蠶一般緊貼于扳機(jī),等他從茶社出來。約過了一個時辰,他走出來了。這回,鄙人沒讓機(jī)會溜走,左輪在樹枝上跳了一下,葛存道便仰面躺了下去。甘蔗哪有兩頭甜,事情雖然干得漂亮,可鄙人亦掛了彩。從樹上溜下來時,額頭給樹枝蹭了一塊皮。瞧,至今尚有疤痕,如同胎記一般……
胡安遵葛存道遺囑,將他埋到了淞滬路邊的一片林子里,那里離他所籌辦的圖書館只有一步之遙。他死后,林心儀女士繼續(xù)籌辦那個圖書館。一年以后,林心儀悒郁而死,于是,那個計(jì)劃中的圖書館,就像被風(fēng)吹散的空中花園,從人們的記憶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