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下了一天兩夜后終于停了下來。
雪下得越大,雪后的太陽就越燦爛。
幾個走了又回來的女人在小教堂里細(xì)心地?fù)熘估飦G下的碎布屑,說是還有用,還可以用糨糊糊成布?xì)ぷ鲂?。雪大爹已?jīng)不去想那一夜之間幾乎搬空了的綢布店。他說人心就是賬本,人心是可以生大財?shù)?。雪大爹講出來的道理讓心疼不已的雪大奶哭得更厲害。撿碎布屑的女人不服氣地說,雪大奶心里肯定很貪,換了她們,住著這樣好的屋子,靠著這樣富的男人,就是親娘親老子死了也不會哭。
雪大爹將雪大奶安慰了半天,還不見阿彩露面。他暗暗叫聲不好,非常不情愿地往后門走時,差點被阿彩房里的丫鬟撞了個滿懷。雪大爹一聲不吭地只管盯著丫鬟。丫鬟想看又不敢抬頭,低眉落眼地說,是阿彩讓她到后門外倒馬桶,阿彩不想讓馬桶里的臟東西臟了家門口的雪。雪大爹忍著滿肚氣問:“少奶奶還在睡覺?”“這幾天落雪,家里只做兩餐飯,少奶奶回房后又睡了?!甭溲┨熘蛔鰞刹惋埵茄┘叶嗄甑囊?guī)矩。若在平時,丫鬟這樣說一點事也沒有,今日的情形不同了,雪大爹嘴上沒有做聲,心里的火旺得都能煮熟牛頭:“滾一邊去!誰要你多嘴!”嚇成老鼠樣的丫鬟繞著走開了,雪大爹吃力地拉開后門。雪地上,一排男人的足跡像箭一樣射在他的眼睛里。雪大爹捂著心窩:“讓別人看到這些腳印,雪家的臉面往哪里擱呀!”不像罵人,也不像嘆息,雪大爹對自己說了幾句話后,便出了后門,踩著雪地上的腳印,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直到那行腳印與更多的腳印混在一起。
剛剛從遠(yuǎn)山上升起來的太陽,慘艷如一攤鮮血。
雪大爹在雪地站了很久,正想回去時,杭大爹帶著杭九楓,像是有事一樣沖著他走了過來。
杭大爹沒有留意雪地上奇怪的腳?。骸笆蔷艞鲗ξ艺f的,你在這兒雅致?!?/p>
雪大爹訕笑了一下:“您還記得咸豐十一年的那場大雪嗎?從臘月下到正月,一共十四天十五夜。窗戶都被雪埋了半截,全鎮(zhèn)的水缸都被凍裂了,只有你我兩家的水缸保了全身,別人還覺得奇怪?!?/p>
杭大爹說:“只怪他們太蠢,想不起來要將水缸里的水倒掉。聽我家老大說,你家孫女長得特別漂亮,不知能不能賞我個老臉,讓她同九楓結(jié)個親?”
雪大爹看了看杭九楓,極力露出幾絲笑意。
“行還是不行,說句話就是,為什么要這樣?”
“我也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覺得一個人心性不能太低!”
杭大爹指著遙遠(yuǎn)的山峰:“杭家男人沒有心氣矮的?!?/p>
雪大爹還是不看杭九楓:“自古以來總說英雄用武,只要多讀一點書,就會發(fā)現(xiàn)很多時候是無賴在用武。”
“我也明白,時勢造英雄,敗下陣的就成了無賴。”
杭九楓搶著替杭大爹回答。雪大爹沒有理睬,扭頭走開時,將一股在杭大爹看來十分怪異的目光閃爍著射向杭九楓。
“你若是還不明白結(jié)親對雪家的好處,這輩子的書就是讀到狗屁眼去了。”杭大爹大聲說了一句還不夠,又用一樣的嗓門故意說給杭九楓聽,“不就是一個女人嗎,這輩子你要娶四個妻子,個個都要長得羞花閉月沉魚落雁?!?/p>
雪大爹拼命想將自己從尷尬中解脫出來:“好像是馬鎮(zhèn)長說的,杭家有個秘不示人的家規(guī),是帶人打敗長毛軍的老老太爹定下的,不許杭家女子嫁到雪家,也不許杭家男人娶雪家女子為妻。”
杭大爹大笑起來:“雪大爹真會編故事,用一個死無對證的人當(dāng)例子。好了,我說了笑話,你也說了笑話,風(fēng)一吹,就散了。說正經(jīng)事吧,天門口這樣鬧下去,誰也不清楚會結(jié)出什么樣的果子。說到底傅朗西和董重里都是外人,前無根,后無系,稍不如意就會拍屁股走人。
這些時,我前思后想,才有一個辦法?!?/p>
雪大爹說:“說出來我聽聽。”
“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人死不能復(fù)生,只要縣里答應(yīng)讓九楓他父出任天門口鎮(zhèn)長,老二的事就算到此為止了?!币娧┐蟮谀抢镞t疑,杭大爹繼續(xù)說,“這樣安排對雪家也是大吉大利。
不是吹牛,只要天甲當(dāng)鎮(zhèn)長,常守義就成了你家門前小溪里的花翅魚兒,傅朗西再會宣傳鼓動,也頂不上杭家的鐵沙炮。鐵沙炮的炮口對著誰,不對著誰,可是由杭家說了算?!?/p>
雪大爹沒想會有這種事。他不是不支持,而是一時想不明白。 雪大爹一猶豫,杭九楓就說:“我說過,你還不信,雪家絕對不會上你的鉤!” 杭大爹還在做最后努力:“雪大爹呀,到今日為止,你還能替兩邊說話。這種事可是過時不候的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