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我的目光始終跟隨我爸的左手。他的左手也還是手,和右手沒什么兩樣,手背上的血管粗大醒目,好像要從皮膚里跳出來,或者像個人才隨時都想從原單位調(diào)走。除了拇指之外,其余四根指關(guān)節(jié)上都長著稀松的汗毛。關(guān)節(jié)上的皺褶擠成一團,就像樹上的疙瘩。指甲盡管長了,里面沒半點黑色。每一個指頭都尖都圓,像吃飽的蠶。手腕處有一顆紅點,那是蚊子叮咬的。我爸用這只手端碗,撓右邊的胳肢窩,解襯衣上的鈕扣……塞在左邊褲子口袋的是它,捏住瓜果等待削皮的是它,托起茶杯底的是它。總之,它一貫讓著右手,配合右手,什么委曲都可以受,什么事都可以做,就是從來沒寫過字。
由于看多了我爸的左手,我的身體竟然發(fā)生了奇妙的變化。我發(fā)現(xiàn)喝湯時,我用左手拿勺子,書包帶莫明其妙地從右肩換到了左肩。我竟然用左手扭水籠頭,竟然用左手拿筷條。我就是在那幾天迅速變成“左撇子”的,到現(xiàn)在都沒改正,仿佛有了初一就想有十五,有了一毛角錢就想成富翁,我對做生活上的“左撇子”還不滿足,竟神使鬼差地用左手來寫字。我爸看見了,把筆從我的左手抽出來:“你怎么變成左派了?”我拿過筆,改用右手寫。但是寫著寫著,我又把筆放到左手。我用左手在紙上不停地寫“思念祖國”,寫得我都真的思念起來。我爸看暈了,像進入慣性,奪過筆也用左手寫“思念祖國”。寫完之后,他笑了笑:“你那左手哪能跟我比,嫩著呢?!?/p>
我把我爸左手寫下的“思念祖國”用小刀裁下,裝進一個舊信封,覺得不可靠,又在外面套上一個塑料袋,這樣,我的心里才一塊石頭落地。我把信封夾入書本,把書本藏進書包,把書包掛上墻壁,然后把自己放倒在床上。好幾次我?guī)缀蹙鸵?,卻被我爸的呼嚕拽醒。我輕輕爬起來,從墻壁上拿過書包,壓到枕頭下面。我的后腦勺感覺到書本的硬度,甚至能感覺到那張紙條的具體位置。只有這樣,我才像吃了安眠藥,很快就聽不到別人的聲音。
第二天,趙萬年辦公室的門開著,我走進去,遞上那張紙條。他的眼睛忽地放光,一手抓紙條,一手抓上衣口袋里的信,簡直就是兩手抓,而且兩手都很快。他把信鋪在桌面,就是流氓寫給趙山河的那封信,然后拿起剪刀往紙條上一剪,我爸寫的紙條就剩下“思念”。其實他也就需要這兩個字,他拿著這兩個字在那封信上對照,凡是碰上“思念”目光就停下來,久久地盯著,左邊看一下,右邊看一下。直到把整封信對照完,他才抬起頭:“這信上一共有九個‘思念’,其中有四個像你爸的字,你來看看?!蔽业皖^看著。他問:“像嗎?”
“有點像,又不太像?!?/p>
“我也不敢肯定,得找專家判斷一下。這段時間,你給我盯緊一點,只要你爸有什么新情況就告訴我。”